第三部分(第2/6页)

“我自己诚实,这对我已经够了,”我反驳说,“我讨厌那些诚实的人。我不怕他们,但是我也没有什么要向他们学习的。他们也没有什么要说的……诚实的瑞士人!身体健康给他们带不来什么的……没有犯罪,没有历史,没有文学,没有艺术……一株茁壮的玫瑰树,不长刺也不开花……”

这个诚实的国家令我厌倦,这是我早知道的,但是过上两个月,厌倦就成了愤怒,我只想离开。

时间已是一月中旬。玛塞琳身体有起色,还大大好转了;慢慢损耗她健康的持续低烧也消失了,面颊又出现红润的血色,她愿意重新走走,虽然走得很少,不像原来终日病恹恹的。我不费多少口舌把她说服了,这里的空气有益健康,也达到了疗效,现在对她来说最好是南下意大利,那里温煦的春光会把她治愈的——尤其我也不用多费口舌说服自己,我对这里的山厌烦透了。

可是,现在我游手好闲,这段憎恶的往事又浮上了心头,尤其这些回忆萦绕脑际不去。坐雪橇外出,让干冷的空气高高兴兴打在脸上,雪花四溅,胃口大开;——在浓雾中摸索走路,声音奇怪清亮,突然东西出现眼前;——在嵌装密封条的客厅里读书,看窗外的风景;冰天雪地;——苦苦等待雪;——外面世界的消失,怡然自得的沉思默想……喔!再跟她单独上那里去,在清纯、落叶松环绕、与世隔绝的湖面上溜冰,然后晚间与她一起回来……

这次南下意大利,对我就像从高空往下跌一样眩晕。天气很好。随着我们进入愈来愈热愈厚的空气,山顶上挺拔的大树、整齐有序的落叶松和冷杉都不见了,看到的是茂密柔韧、婀娜多姿的植物。我好像离开了超然物外的生活,虽然还处在冬季,想象中到处是花草的芬芳。多少时间来,我们只是对着影子笑。我的节俭使我心欢;然而也沉醉于渴望,就像其他人沉醉于酒。生命的积蓄是美妙的;走到这片包容和富饶的土地前,我的一切欲望都勃发了。胸中充塞着大量潜在的爱,有时从肌体深处涌向头部,使我对一切都想入非非。

这种春天的幻想不久消逝了。高山平地的突然转换可以使我受骗一时,但是我们在贝拉齐、科莫等小镇逗留了几天后,一离开这些盖有房屋的湖岸,又遇到了冬天和雨。我们在恩加丁忍受得了寒冷,但是现在气候潮湿,令人烦躁,不像在山区那样干燥清爽,开始冷得我们很不舒服。玛塞琳又咳嗽了。于是为了避寒,我们更往南方去,我们离开米兰去佛罗伦萨,离开佛罗伦萨去罗马,再从罗马去那不勒斯,冬雨下的那不勒斯是我平生所见到的最凄凉的城市了。我一路上说不出的厌烦。我们又回到罗马,找不到温暖就去找一种表面的舒适。在宾奇奥山租了一套大公寓,房子太大但是地段很好。在佛罗伦萨我们已经对旅馆不满意,就在高里路租了一座精美的别墅,租期三个月。换了别人会希望在里面住上一辈子……我们停留不到二十天。每到一个新地方,我总仔仔细细布置,仿佛住下后再也不走了。一个更强大的魔怪推着我……还必须说的是我们带的箱子不少于八个。其中有一个放满书,旅途中我还没有打开过一次。

我不让玛塞琳过问我们的账目,也不让她试图节省开支。花费当然超支,我知道但也不会长久这样下去的。我已不指望茂里尼尔的钱,它带不来收益,博卡奇写信说他没有找到买主。但是想到前途只会导致我花得更多。啊!我一旦剩下一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想着,我怀着极度不安和无奈的心理,眼睁睁看着玛塞琳的虚弱生命比我的财产萎缩得更快。

虽然她依靠我的百般照料不用操心,但是这种匆匆忙忙辗转各地使她疲劳;但是更使她疲劳的——我现在敢于向自己承认——是害怕我的思想。

“我明白了,”有一天她对我说,“我明白了你的学说——因为现在这是一种学说了。这个学说可能很诱人,”然后她低声加了一句,声调悲伤,“但是它排斥了弱者。”

“就是应该这样。”我立即不由自主地说。

那时我好像感觉到这句不留情面的话,吓得这个弱女子退缩发颤……啊!可能你们会认为我不爱玛塞琳。我发誓我热爱她。她从来没有那么美,在我眼里看来也是如此。她得病后面容更加秀丽,有一种出神的样子。我几乎不再离开她,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照顾她,保护她,守着她。她睡眠很浅,我训练自己睡眠比她还浅。我看着她入睡,我又是首先醒来。有时我要到田野或者路上散步,离开她一小时,我不知出于什么爱怜之心,还是唯恐她冷清,马上又回到了她身边;有时我鼓动我的意志,抗议这种桎梏,对自己说:“虚伪的大人物,你就是这个德性!”有意强迫自己在外面停留;但是我抱着满怀的鲜花回去,花园早开的花或者暖房的花……是的,我对你们说,我温柔地爱护她。但是怎么说明呢……我对自己尊重愈少,对她爱慕愈深;谁能说出人身上有多少相互对抗的情欲与想法。

坏天气早已过去多时了;季节渐趋温和;杏树突然开花。——这是三月一日。我一早到西班牙广场。农民把田野里带白花的树枝都折了下来,卖花人的篮子里盛满了杏花。我满心喜欢,买了一大捆,由三个人给我送到家。我带了整个春天回家。树枝勾住门框,花瓣雪片似的洒落在地毯上。我到处都放,装满所有的罐子;客厅给我染成一片白色,恰巧那时玛塞琳不在。我已经想到她的喜悦而喜悦……我听到她来了。她在那里。她打开门。她身子摇晃……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怎么啦?我可怜的玛塞琳。”

我急忙到她身边,温柔地抚摸她。那时她仿佛为自己流泪道歉:

“花的气味叫我不舒服。”她说……

这是一种精细的蜂蜜幽香……我一句话不说,抓起这些无辜的细枝条,折断,带出去一抛,心里很火,眼睛充血。啊!要是这么一点春意她也不再能忍受!……

我经常回想起她那次哭泣,我现在相信她知道自己生还无望,为了看不得其他春天而流下了眼泪。我还想强者有强的欢乐,弱者有弱的欢乐,强的欢乐会伤害弱者。她呢,一点点欢乐令她陶醉;稍为兴奋一点她就再也忍受不了。她所说的幸福,在我只能说静止,而我不愿意也不能够静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