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5页)

“不,”我回答说,“我的话您没有理解错……但是这些话没有一点意思;我刚说出口就为这些蠢话难过——尤其觉得这些话会让您看来我恰是您刚才谴责的那号人,我向您申明,对这些人我跟您同样厌恶。我憎恨一切讲大道理的人。”

“他们的确是,”梅纳尔克笑着说,“世界上最可憎的人了。期待他们表示出一点真诚那是白操心,因为他们永远只干他们的原则允许干的事,不这样就认为自己做的事是坏事。我稍一怀疑您跟他们可能是一丘之貉,觉得话到了嘴边就哽住了。我一下子那么难过,这说明我对您的情谊是多么深。我希望我不是对您的情谊,而是对您的看法错了。”

“您的看法确实是错的。”

“啊!是么,”他说着话,把我的手突然抓住,“听着,我不久就要走了,但是我还是要见您。我这次出门比哪一次时间都长。事情也很难预料;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应该是两周后动身;这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行期那么近。我悄悄告诉了您。我天一亮就走的。每次动身的前夕对我来说充满惶恐不安。请您向我证明您不是个讲大道理的人;我可不可以期望您会在我身边度过这最后一夜?”

“但是我们在这以前还可以见面的。”我对他说,有点惊奇。

“不。这两周我谁都不见,我甚至不在巴黎。明天我去布达佩斯,十天后我应该在罗马。离开欧洲以前我要跟各处的朋友拥抱告别。另有一位在马德里等我……”

“那好吧,临行前夕我跟您过。”

“咱们一起喝设拉子酒。”

那次晚会后几天,玛塞琳开始身体不适。我已经说过她经常疲劳;但是她从不抱怨;因为我把疲劳归之于她怀孕,我相信这是自然现象,也从不担心。一名老医生相当蠢,也可能信息不够,一开始又让我们过分安心。可是她又有了新的病状,再加上发烧,使我们决定请来了T医生,他是那里最有经验的专家。他奇怪我怎么不及早叫他,并制定了一份她早该遵守的严格饮食制度。玛塞琳勇敢但很不谨慎,直到那天为止一直劳累过度。她的预产期是一月底,那时以前她必须躺在长椅上休息。玛塞琳无疑也有点不安了,人也懒洋洋的,只是她不愿说而已,她非常温顺地遵守限制严格的医嘱。可是当T医生给她开了大剂量的奎宁,她知道这对胎儿不利,也有过短时间的反抗。整整三天她心里十分悲痛,仿佛对未来不存希望了,直到那时支撑她的意志垮了下来,抱着一种宗教的隐忍心理,以致病情在以后几天突然恶化。

我对她关怀备至,竭力安慰,还使用T医生的原话,T医生并不认为她的病情有什么严重;但是她极度恐惧,终于使我也惊慌起来。啊!我们的幸福建立在希望上,建立在不可靠的未来上,那有多么危险。我起初只沉迷于过去,我在想此时此刻的享受突如其来地使我陶醉了一阵子,但是未来使现在幻灭更甚于现在使过去幻灭。自从我们的索伦托之夜以后,我全部的爱、全部的生命都是根据未来做出安排的。

我答应留给梅纳尔克的那个夜晚到来了;尽管不忍心撇下玛塞琳,让她单独过整整一个冬夜,我还是尽力要她相信这次见面的重要性和我承诺的严肃性。玛塞琳那晚身体稍有好转,我还是不安心;一名护士代替我侍候她。但是一走到路上,不安的心情再度袭来,我推开它,抵抗它,恨自己没法更好摆脱它。我逐渐进入一种高度紧张、奇异兴奋的状态,既很不同又很相似产生这种状态的痛苦不安,但是这更接近于幸福。时间不早了,我大踏步往前走;天空开始下起了大雪。我很高兴呼吸到更有活力的空气,跟寒冷搏斗,很高兴迎着风雪交加的黑夜;我体味着我的精力。

梅纳尔克听到我来,迎候在楼梯口。他焦急地等着我。他脸色苍白,表情有点呆板。他给我脱大衣,坚持要我换下湿靴子,穿上波斯软鞋。火炉边的小桌子上面放了零食。两盏灯照亮房间,光度还不及炉子。梅纳尔克首先询问玛塞琳的健康;为了免得多谈,我回答说她很好。

“你们的孩子,快生了吧?”

“一个月后。”

梅纳尔克朝炉子弯下身去,仿佛要遮住面孔。他不说话。他好久好久不说话,最后我倒为难了,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我站起身,走了几步,然后走近他,把手按在他的肩上。那时,他仿佛在继续想自己的心事:

“必须选择,”他喃喃说,“重要的是知道自己要什么……”

“嗳!您不想走了吗?”我问他,把握不住我应该怎样理解他的话。

“好像是。”

“您犹豫起来啦?”

“又怎么样呢?您是有妻子有孩子的人,留下来……生活有千百种,每个人只能过其中一种。羡慕别人的幸福,这是妄想;谁也不能借用。幸福不是现成的,而是因人而异的。我明天走,我知道,我已经努力根据我的条件去设计幸福……您应该享受宁静的天伦之乐……”

“我也是根据我的条件设计了我的幸福,”我大声说,“但是我长大了,现在我的幸福束缚着我,有时几乎感到窒息……”

“哈!您会习惯的!”梅纳尔克说,然后他在我面前站住,跟我四目对视,因为我无话可说,他凄然一笑,又说:“以为占有的人,其实被人占有。亲爱的米歇尔,给自己倒些设拉子酒吧,您不会经常尝到的;再吃一些波斯人用来下酒的粉红色糕点。今天晚上我要跟您对饮,忘记自己明天要走了,跟您长谈,仿佛黑夜是过不完似的。是什么使今日的诗歌尤其是哲学成了一堆死文字,您知道吗?是它们脱离了生活。希腊人把生活本身提到理想的高度,所以艺术家的生活在那时就是艺术的一种表现;哲学家的生活,就是他的哲学的身体力行;以致艺术和哲学跟生活是密切结合的,不是相互排斥的,于是哲学丰富诗歌,诗歌表达哲学,这样具备了非凡的震撼力。今天美再也不起作用;行动也不再在乎美与不美;智慧又独行其是。”

“您在按照您的智慧生活,”我说,“为什么不写一部您的回忆录呢?”我看到他微笑,又说:“或者就写一些您的游记吧。”

“因为我不愿意回忆,”他回答,“我相信我在回忆时会阻挡未来,会侵吞过去。我只有彻底忘掉昨天,才会创造每个时刻的新意。从前有过幸福,这对我是绝对不够的,我不相信死去的东西,不复存在与从不存在在我看来是相等的。”

这些话大大领先于我的思想,我听了终于恼火了;我愿意把他往后拉,制止他;但是又找不出话反驳;况且我对自己恼火,更甚于对梅纳尔克恼火。我依然一言不发。他有时像笼子里的困兽踱来踱去,有时俯身向火,长时间不开口,然后突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