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2/4页)

“喂!夏尔!”我喊,“您昨天正是来对了,不是吗?”

他没有回答,但是满面含笑瞧着我,已经忙着捕起鱼来了。我立刻叫他帮我截住一条大鳗鱼;我们四只手合起来才把它抓住……这以后又是一条。塘泥溅到面孔上,有时身子突然往下陷,水一直浸到大腿,不久就全身湿透了。我们玩得很起劲,只是相互喊上几声,说上几句话;但是到了日落时,我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对夏尔用“你”这个昵称。共同行动要比长时间谈话更能促进彼此的了解。玛塞琳还没有来,她也不会来了,但是她不来我不再感到遗憾,我觉得她在反而会叫我们扫兴。

第二天我到农庄去找夏尔。我们两人一齐向树林走去。

我对农庄的土地了解不多,也很少担心自己对这类事不了解,看到夏尔对土地以及佃租的分布情况了如指掌不由得很惊奇;他告诉我——都是我很少去想的东西——我有六家佃户,我可以收一万六千到一万八千法郎佃租,我勉强只能收到一半,这是因为其余半数差不多都花在各项修理和中间人报酬方面去了。他观看农作物时几次微笑,使我立刻怀疑我的土地经营得不像起初我想的,也不像博卡奇对我说的那么出色。我催着夏尔谈这个问题。这类实际事务由博卡奇跟我谈我觉得烦,而这个青年知道怎样叫我听得有趣。我们一天天到各处巡视;地产很多,把角角落落都搜索一遍后,开始更有步骤地工作。夏尔看到有几块土地没有很好耕种,有些地方长上了染料树、刺茎植物和野草,在我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脾气;他还会说服我跟他一样痛恨休耕的做法。

“但是,”我一开始对他说,“田间管理不善受损失的是谁?还不是佃户自己么?他的租地收益会有上下,佃租又不会跟着变。”

夏尔有点儿气恼,他毫不客气地说:“这事儿您一窍不通。”我也立刻笑了。“您只看到收入,您就是不看到资本贬值。您的土地因为种植不良,在慢慢失去价值。”

“如果种植得好些,收益也会好些,我相信佃农会努力去做的;我知道他们对利益斤斤计较,不会不去尽量多收的。”

“您这种说法,”夏尔说,“就是没有把人工的增加计算在内。这些土地有的离农庄很远。就是种上东西也收获不了多少,但是至少土壤不会退化……”

这样谈个不停。有时候要谈上一个小时,我们一边在田里来回走,一边好像在对同样的事重新做出评估,但是我在听,逐渐地,我学到了东西。

“不管怎样,这是你父亲的事。”有一天我不耐烦地对他说。夏尔脸一红。

“我父亲上了年纪,”他说,“订租约,修房子,收佃租,管这些已经够他忙的了。他在这里的任务不是进行改革。”

“那你建议什么样的改革呢?”我说。但是这时他回避了,声称自己不是内行;我再三坚持,才逼他把想法说了出来。

“把佃户荒芜的土地全部收回来,”他终于提出了意见,“佃户让一部分租用的土地休耕,这说明他们付了租金还绰绰有余;他们要是留着不退,那就提高租金——这地方的人都很懒。”他又加了一句。

我有六个农庄,我最愿意去的那个坐落在俯视茂里尼尔的山丘上,叫作瓦尔特里。管农庄的佃农不讨厌,我乐意跟他交谈。离茂里尼尔更近的还有一个农庄叫城堡农庄,用所谓“对半分成制”出租一半,由于业主不在当地,就使一部分牲口归博卡奇所有。这时我心里生疑,开始怀疑诚实的博卡奇本人,要说他没有欺骗我,至少他让许多人欺骗我。是的,他给我留下了一个马厩和一个牛栏,但是我不久发现马厩和牛栏都是虚设的,只是为了让佃户用我的燕麦草料去喂养他自己的奶牛和马匹。那时以前,我听了博卡奇的话很受用,他过一段时间给我编些似是而非的消息;什么死亡啦,畸胎和发病啦,我一切深信不疑。我从未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只要佃户有一头奶牛生病,这头奶牛就必然是我的,只要我的一头奶牛长得非常健壮,这头奶牛就成了佃户的。夏尔不经意中发表的意见和个人看法开始让我如梦初醒;然后很快我恍然大悟。

玛塞琳经我一提醒以后详细清查每一笔账,但是找不出一个错误:账面上博卡奇诚实可靠。怎么办?让他干。但是我一肚子火,至少现在我要尽量不露声色看住这些牲口。

我有四匹马和十头牛:这已经够我折腾的了。这四匹马中,有一匹还被大家叫作“马驹”,尽管它已经三岁多了。这时就要对它进行训练。我开始表现出了兴趣。突然一天有人向我报告说这匹马野性十足,没有人制服得了,最好是把它卖掉。仿佛我会提出疑问似的,他们竟让马儿撞断了一辆小车的前轮子,弄得腿弯也出了血。

这天我好不容易保持了冷静,所以没有发作是不想叫博卡奇难堪。总的说来,他这人软弱多于恶意,我想有错的是那些仆人;但是他们自以为无人可以管得住。

我走到院子里去看那匹马驹。一个仆人正在抽打它,一听到我脚步声走近,又装作抚摸它。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我对马匹还不很内行,但是觉得这匹马很美;是一匹浅枣红色的半纯种马,身材非常俊逸;眼珠灵活有神,鬃毛和尾巴类似金黄色。我看到马没有受伤安了心,要人包扎它的伤口,一句话不多说就走开了。

晚间,我一看见夏尔,试图弄明白他对马驹是怎样想的。

“我相信这匹马很温顺,”他对我说,“但是他们不知道怎样办;他们会弄得它很暴烈。”

“换了你怎么办?”

“先生愿不愿意把它交给我管上一个星期?我负责办好。”

“你怎么训练它?”

“您看着吧……”

第二天,夏尔把马驹牵到草场的一个角落,处在一棵茂密的胡桃树的绿荫下,旁边有一条河绕过。我由玛塞琳陪着到了那里。这是我难以忘却的一个回忆。夏尔用几米长的一根绳子,把马驹拴在牢牢插在地上的一个桩子上。马驹极度紧张,好像猛烈挣扎过了好一阵子;现在它变乖了,不再闹了,比较平静地绕着圈子走;它小跑步,步子一蹦一蹦富有弹性,像舞蹈一样叫人看了入迷。夏尔站在圈子中央,一圈下来突然一跳躲过绳子,时而用语言刺激它或者安抚它。他手拿一根长鞭子,但是我没有看到他使用。他的神态和姿势,他的朝气和欢乐,都表示出驯马像是一桩热烈欢乐的工作。突然——我不知道怎么做的——他跨上马背;马步子先已慢了下来,然后停住;他抚摸过它一会儿,然后一下子我看见他坐在马背上,充满自信,抓住一点马鬃,笑着,俯着身,继续抚摸。马驹稍稍尥了个蹶子,现在它又速度均匀地小跑起来,那么轻盈优美,竟使我羡慕夏尔,对他也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