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钢琴家(第4/16页)

[伦敦,现在]

“为什么当时国际联盟不阻止墨索里尼(4)入侵埃塞俄比亚呢?”

阿米娜坐在前排,一脸认真,皱着眉头不解道。她手上拿着一支铅笔,身上的T恤上还印着“骄傲的雪花”几个字。

我这节课正在给他们讲“二战”,不光是1939年,还讲了20世纪30年代的一些时代背景。比如1935年意大利入侵阿比西尼亚,也就是今天的埃塞俄比亚。还有1933年的大萧条,希特勒当权和西班牙内战。

“当时国际上确实有这样的尝试,但是态度不够积极。经济的萧条使各国无暇顾及他国政治,而且当时,大部分人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我们今天回顾历史,是知道前因后果的一种上帝视角。但在当时,人们无法判断未来会发生什么,因此无法做出全面正确的选择。”

课堂进行得还算可以,我的头痛也有所缓解。也许是因为卡米拉给了我不少指导和点拨,也许是因为我现在讲课已经完全成为流水化作业。我对课程内容按部就班,基本上不怎么过脑子。

“埃塞俄比亚受到侵略,在当时是一个转折点。人们开始意识到,事情没有他们想的那样简单。不光是德国,还有意大利也是潜在威胁。在当时的世界秩序下,我还记得,有一天早上我看到报纸上写着墨索里尼宣布胜利……”

该死。

我停了下来。

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

然而阿米娜敏锐得就像她手里的铅笔尖,她意识到我刚才话里的漏洞,说道:“老师,您说的好像您当时经历过那些似的。”

另外几个学生点头赞同她的话。

“当然没有,但是我经常感觉到自己经历过那段历史。这是对历史的同理心,过去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实际上就是另一种现在。”

阿米娜表情有点困惑。

我强行圆场之后,继续自己的讲课。我犯了一个过去自己绝对不会犯的错误。

课间休息的时候,我看到卡米拉在走廊上跟别人说话。她身后靠着的墙上,有一些学生模仿野兽派后现代风格的习作。看起来笔触明亮,非常有19世纪后期的野兽派风格。

她在和马丁说话,马丁是音乐老师,个性比较悲观。马丁穿着黑色牛仔裤和黑T恤,留着胡子,头发比一般男老师的更长。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卡米拉显然在谈话中很开心。我有种奇异的不适的感觉,然后我走过他们,马丁先看到我,他笑得有点骄矜,好像我身上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嘿,蒂姆,你看起来有点失落,他们表现得还行吗?”

“是汤姆。”我纠正道。

“你说什么?”

“我叫汤姆,我的名字是汤姆,不是蒂姆。”

“好吧,不好意思,太容易搞错了。”

卡米拉朝我微笑。“上节课怎么样?”她问我,她的目光在我脸上移动,像个侦探,一个伪装出和蔼可亲笑容的侦探。

“挺好的。”我答道。

“汤姆,每周四,我们几个人都会去小聚一下。晚上7点,我、马丁、艾沙姆、萨拉,你真该一起过来。跟他说说在哪儿,马丁。”

马丁耸肩:“那是个非常自由的地方,你可以尽情放松自己。”

我有且只有一个答案能给他们——不去。不过当我看到卡米拉的眼睛时,我情不自禁地说:“好的,今晚7点,听起来很不错。”

[一段关于钢琴的插曲]

在漫长的时间洪流里,我走过一个又一个地方,像没有爪子的鸟、永不落地的箭。

不过事情变得更好了一点。

起码我的肩膀痊愈了。

我回到伦敦,在海德里希的安排下成了一家酒店的钢琴师。生活很好。我喝酒,和衣着考究的女人调情,在每个夜晚和那些花花男女在舞池里游荡:非常惬意的一段时光。不管是友谊还是情欲,都很充盈,只是这种充实就像是泡沫。人们称之为“咆哮的20年代(Roaring Twenties)”(5)。比起以往那些年代,人们确实是在咆哮。当然,以前的伦敦也很吵闹。比如说17世纪30年代资产阶级革命前夕的暗潮汹涌,还有1750年间工业革命下快速发展的志得意满,但以前的喧嚣和现在的是不同的。这是第一次,呼声从上而下,贯穿整个伦敦,每个人都参与进来。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影片的播放、收音机的广播,以及大街小巷人们嘴上谈的。

这是吵闹的时代,音乐突然变得重要,并且有了和以往不同的地位。演奏者在一首曲子里,可以通过音乐掌控世界。在现代社会中,有了音乐,就好像可以让人逃避生活中的一切,得以有短暂一秒的解脱。在音乐的世界里,你就是国王,是造物主,是一切秩序的创造者,是所有慰藉的源头。

我享受自己现在扮演的这个角色——丹尼尔·霍尼韦尔。生于伦敦,跟有钱的观光客做象牙生意,“一战”之后就一直生活在邮轮上。这个人物还有一段悲伤的往事,他深爱的女人在许多年前去世了。虽然他的怀恋和追思都已经徒劳无功,但我觉得这样痴情的背景故事很符合现在这个年代的腔调。

我想做些什么,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想为了别人。我毕竟还是个人,我的同情心不光只给那些不知道是受到诅咒还是祝福的信天翁。他们有超常的寿命,用艾格尼丝的话来说,“时间的小偷”。她在我的这个八年结束的时候,来伦敦看我,我跟她谈话。这段时间她生活在巴黎的蒙马特地区,也经历过许多,不过她还是一样有趣。

“我觉得非常恐惧。”我俩躺在我住所的床上,一起抽雪茄。她的脚懒洋洋地架在我的肚子上。当时我们在的位置,是伦敦的高级住宅区。“我一直做噩梦。”

“你看过弗洛伊德吗?”

“没有。”

“很好,那就别看,那只会让你觉得前途更加糟糕。显然,我们还无法控制我们自己。我们被不知名的力量庇佑着,有了长生,我们唯一可以期盼的只有梦境。他说,大多数人并不想得到自由。因为自由意味着责任,而大多数人并不想承担责任。”

“我觉得弗洛伊德大概不会像我们一样,每八年就不得不开始一段崭新的身份和生活。”

然后我们就结伴,动身对海德里希在电话里布置给我们的任务做准备。艾格尼丝更喜欢将其称为冒险。这个任务需要我们两人一起,我们开车去了约克郡。在阴冷的郊区,找到一家灰蒙蒙的哥特金属风格的庇护所,名叫高罗伊兹医院。在那里,有个女人因为告诉别人她身上的特殊情况,被关了起来。我们挟持着把她救了出来。艾格尼丝用上了她屡试不爽的麻醉手帕把她迷昏了,之前还有三个成员享受过这个待遇,芙罗拉·布朗是第四个倒霉蛋。不过可以理解她的惊慌,毕竟不是谁看到两个蒙着脸的陌生人陡然出现都能保持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