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真实的奇迹(第2/2页)

正是出于反抗的需要,作品必须更加正视现实。与同时期的《夜间牧羊人》(1964)、《弗洛尔和她的两个丈夫》(1966)相比,《奇迹之篷》反倒少了一些魔幻色彩。本来,从1958年出版《味似丁香、色如肉桂的加布里埃拉》开始,亚马多已经很少在作品中引用长篇论述。但在《奇迹之篷》中,亚马多却采用了他早期小说创作中惯用的方式,引用大量真实的书籍材料,清晰坚定地表达自己的立场。因此,尽管小说的题目是《奇迹之篷》,但这里的奇迹却并非超自然力量,而是真实生活。尽管作品前半部分多次描写到神灵附体、占卜预言,主人公却在最后承认神灵降临的奇迹不过是“单纯的癫狂状态”,“是苦难、无知与原始恐惧造成的”。但这并不意味着生活中没有奇迹,在整部小说中,作者至少四次提到了真正的奇迹。第一次,是阿尔杉茹一生的挚爱罗萨在跳舞。罗萨是一位黑人美女,跳的又是坎东布雷的宗教舞蹈,这是黑人艺术的奇迹。第二次,是在阿尔杉茹教子塔代乌大学毕业的当晚,作为坎东布雷圣母的玛耶·巴散与曾经游历欧洲各国的伯爵夫人萨贝拉共同起舞。尽管玛耶·巴散是个黑人,萨贝拉是白人,她们却有一个共同的混血孙子,这是文明交汇的奇迹。第三个奇迹,是混血儿塔代乌与金发姑娘露的婚礼。尽管没有得到女方家庭的支持,混血男孩与白人女孩依然相互结合。并且在婚礼当天,女孩的外婆赶到现场为新人祝福。在婚礼之后,随着塔代乌社会地位的提高,女方家庭也愉快地接纳了他。这是摒除偏见的奇迹。而最后一个奇迹,则是罗萨的混血孙女。她继承了罗萨的非洲血脉,又拥有欧洲的湛蓝眼睛。她自信、美丽、聪颖、热情,这是种族融合的奇迹,也是巴西最值得称道的奇迹。

与种族融合相对应的,还有宗教融合。它既是亚马多作品的重要主题,也是理解巴西文化特点的基石所在。这一点,从佩德罗·阿尔杉茹的名字上就能表现出来。“佩德罗”来源于《圣经》,而“阿尔杉茹”的意思则是大天使。但他同时又叫奥茹欧巴,是坎东布雷教义中雷神“桑构”的眼睛。他死后,既能享受非洲“拿构”的葬礼,又能安葬在基督教的陵园。除此之外,小说中还提到了风雨神“烟散”就是圣芭芭拉,钢铁神“奥贡”就是圣安东尼奥。这是因为在殖民时期,黑人宗教被葡萄牙殖民者视为巫术,从而遭到禁止。为了保留自己的信仰,黑人奴隶不得不将非洲宗教中的自然神与天主教圣徒联系在一起,从而在礼敬神祇的同时避免遭受迫害。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非洲宗教与天主教之间相互影响,使得巴西的坎东布雷早已不同于非洲,黑人也拥有了自己的教堂。而对巴西文化融合最直接的说明,还是小说最开始的一段话:“在焚蒂冈的‘选中之人’与坎东布雷的黑人之间有一处共同点,就是混融的血液。阿格纳尔多的奥绍熙是腹地的悍匪,圣像雕刻家手中的圣乔治不也一样吗?圣乔治的头盔更像一顶皮革帽。巨龙参加了雅加雷与卡阿波拉的三王节游行。”

天主教、非洲宗教、腹地悍匪这三样迥然不同的元素融合在了一起,而倘若联系到早期巴西统治阶层对宗教融合所施加的种种阻力,联系到腹地悍匪寻求正义的反抗精神,将它称之为奇迹也不为过。《奇迹之篷》与亚马多的其他作品,也都或多或少地包含了这三种元素。

最后,在故事的另一个层面,也即阿尔杉茹诞辰一百周年之际,亚马多对当时社会的种种问题都进行了嘲讽,其中包括对军事独裁的控诉,对学术骗子的揭露,对唯利是图的批判,以及对美国霸权的反思。更有趣的是,正如上文提到的那样,1968年年底,巴西颁布了严格的审查法令,然而在1969年,《奇迹之篷》这样一本明显反对军事独裁的作品依旧得以出版。事实上,并非只有这一本书,在军政府统治期间,产生了不少类似的作品。这大约也是巴西的奇迹。

樊星 于巴西坎皮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