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宿舍(第6/10页)

那天我没见到表弟。他给宿舍打来电话,说是学校里临时有要紧的事,回来会很晚。

我第二次去学生宿舍是十天以后。这次我带去的是苹果派,可是,还是没能把它亲手交给表弟。

“刚才,他来电话了。说是从大学回来的路上,电车发生事故,停在半路上了。”

正在用竹扫帚打扫院子的先生告诉我。

“是什么事故?”

“卧轨自杀。”

“是吗……”

我把苹果派的白纸盒抱在胸前,为连续两次都没见到表弟叹了一口气,眼前还浮现出像熟透的西红柿一样被压碎的肉体、粘在碎石上的头发、散落在枕木上的碎骨。

春天的柔和包裹着一切景致,连扔在院子角落里的破自行车也享受着微风的吹拂。苹果派的包装盒散发着微微的暖意。

“你好容易来一趟,坐一会儿再走吧。”

“谢谢。”

我低头致谢。

院子里并不太脏,先生却认真地打扫着。同一个地方,他要扫好几遍,仔细地把垃圾归拢到一处。他低着头,用脖子和肩膀夹住扫帚,虽然在扫地,看上去却像是在思考什么特别烦恼的事似的。

竹扫帚和地面摩擦的声音,一下一下,传进我的耳朵。我抬头看表弟的房间,只见阳台上晾着一双手球鞋。

“真安静啊。”

我对先生说。

“是的。”

竹扫帚的声音还在继续。

“现在,宿舍里一共有多少学生啊?”

“非常非常少。”

他谨慎地回答。

“今年除了表弟,还进来几个新生?”

“只有他一个。”

“是吗,空房间这么多,宿舍里够冷清的吧。记得我在这儿住的时候,有一年元旦没有回家,害怕得都睡不着觉。”

“……”

“没有登广告吗,招收住宿生的?”

“……”

先生沉默着。邮递员的摩托车从宿舍前的路上穿过。

“因为有些谣言。”

他突然开口说道。

“谣言?”

我吃惊地重复了一遍。

“对,就是因为那些谣言,学生减少了。”

先生像给我讲故事似的讲述起来。

“二月里,有一个住宿生突然消失了。用‘消失’这个词是最合适的,因为他就那样销声匿迹了,就好像被吸入空气中去了。一个头脑、心脏、说话能力和手脚都好好的人,怎么会这样轻易地消失呢?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而且他没有任何人间蒸发的理由。他是数学专业一年级的学生,曾经得过该专业的最高奖学金,这个奖学金只有前百分之一的学生能得。他的朋友也很多,有时还和女朋友约会。父亲是地方大学的教授,母亲是童话作家,还有一个岁数相差很多的可爱妹妹,非常完美的家庭环境。不过,环境和失踪原因也许没有任何关联。”

“没有发现别的线索吗?比如留言或信什么的。”

他摇了摇头。

“这些警察都详细地调查过,说他有可能卷入了什么事件。可是,没有发现任何相关的证据。他只带了一本数学教科书和一本练习册,再也没有回来。”

这时,靠在先生肩膀上的扫帚啪的一声倒在地上,他没有去捡它,继续说下去。

“我也被警察叫去接受过调查,他们怀疑我。他们详细地询问了他失踪前后五天我的情况:我和他说过的每句话,看了什么书多少页,谁打来电话什么内容,吃了什么,上了几次厕所,等等,问得详细无比。他们把这些情况都记录下来,重新抄写,反复地推敲琢磨,就好比一粒一粒地筛选海边的沙子一样。调查五天的生活花了三倍于五天的时间,弄得我筋疲力尽。安假肢的地方都化了脓,钻心地疼。尽管如此,却一无所获。他一直没有再出现。”

“先生受到怀疑,是怎么回事呢?他们觉得您对他做了什么吗?”

“不知道,警察大概是认为我做了什么吧。人们只是看到我被警察叫去问话,就胡乱猜测起来。当然,不是当着我的面说的,他们在暗地里传着,更阴暗,更恶毒。因为这些谣言,几乎所有的学生都离开了这个宿舍。”

“真是太过分了。”

“所谓人言可畏啊。而且,我那本记录日常生活的、厚厚的记事本也不知道被搞到哪儿去了。一想到这事,就觉得特别失落。”

先生闭着眼咳嗽了两三声后,对我说了声“抱歉”,又接着咳嗽了几声。咳嗽很难止住,重重地在胸腔里回响。他弯着腰,脸朝下痛苦地喘着气。

“您不要紧吧?”

我走近先生,摩挲他的背。这是我第一次接触他的身体。和服又厚又粗糙,下面的后背却很脆弱,好像一碰就会散架似的。每次咳嗽时,我的手掌都跟着剧烈地颤抖。

“您还是回房间休息一下吧。”

我扶住了他的肩膀,没有手臂的肩膀感觉很窄。

“谢谢你。最近我常常这样咳嗽,胸口很难受。”

先生在我的臂弯里一动不动地站着。我们保持着这个姿势,伫立了好一会儿。蜜蜂在脚边飞着,时而轻轻地飞起来,小心地靠近我们,但马上又飞走了。

阳光洒满院子的各个角落。黑乎乎的学生宿舍楼,只有玻璃窗反射着阳光,不停地闪烁。那闪烁的玻璃窗后面有人不知去向,我在这儿按摩着先生的背,表弟因卧轨自杀事件而被耽搁在某个车站,这三件事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毫无关联的三件事,仿佛都融合在了玻璃窗的闪烁之中。

待呼吸稍稍平稳后,先生对我说:

“要是你不反对的话,我想请你一起去看看他的房间。”

对于他这奇怪的提议,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我经常去他的房间察看,想发现一些新的线索。像你这样第一次进他的房间,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

先生好像又有些喘不过气来了。我使劲地点了点头。

不过,在那个房间里,我什么线索都没有发现。

房间里的陈设很平常,有桌子、椅子、床和衣柜。收拾得不算很整洁,但也说不上脏乱,一眼可以看出曾经有人在这里住过。床单上有褶皱,椅背上随意搭着一件毛衣,写着一些数字和记号的笔记本摊在桌子上面。看起来就像是他在学习的中途去附近买汽水了。

书柜里,数学专业书籍、推理小说和旅行指南混放在一起。墙上挂的日历仍旧是二月份,上面写着不少事项:提交伦理课小论文的截止日期、研讨小组联欢会、家教的日子等等。从十四日到二十三日,标着箭头——滑雪。

“你怎么看?”

先生环视着房间问道。

“对不起,我只能看出他是一个健全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