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一天(星期三)

时隔三年,再次出席了U文学新人奖的宴会。我和以前写梗概时有过接触的新人奖大都没有什么联系了,不知为什么只有U文学新人奖到现在还会给我寄邀请书。为了回报对方这一执着的好意,即便克服些困难,我每年也都尽量争取出席。

我尽可能打扮得朴素:藏蓝色的百褶裙搭配同色系的上衣,内穿白色棉衬衣,肉色丝袜;鞋子和手提包都是黑色人造革的质地;花边、丝带、串珠、刺绣这些装饰统统没有,式样都是基本款;首饰当然一个不戴,就连臭鼬鼠的徽章都收在了口袋里。脸上只拍了丝瓜水,头发大概梳了梳。全身上下没有丝毫能证明我是我的痕迹。

这样打扮,会场上就不会有人注意到我,来跟我搭话吧。万一有情况,就退到角落与窗帘化为一体隐藏起来,也可以站在工作人员通道附近假装是宴会的工作人员。

派对堪称盛况。会场里人头攒动,拥挤得连提供饮料服务的男服务员都进退不得,舞台远在距离人群很远的前方。人们的喧嚣声、体温、食物散发出的热气、酒味、镁光灯、拍手声、起哄声、咳嗽声、笑声,所有这一切都混杂在一起,形成了重重的旋涡。有时候,能断断续续听到获奖者或是主办方的演讲,但很快就被旋涡吞没,不知所踪了。

我一只手拿着兑了水的威士忌,小心地把脚踏入了人群中。不知不觉间人们分为好多个群,每个群都随着旋涡之波动一边一点点移动着,一边不断分裂再结合。所有种类的鸡尾酒派对都遵循这样的运动法则。最重要的是,要熟知法则并应对自如。呆呆地站在一处不动地方,或者被挤出来,都是不行的。

凭着自己的经验,我知道法则的方程式是通过脚步的运动来描绘的,因此,很自然地只注视着地板。就像人们的容貌各有不同,鞋子也有着各种各样的表情。即便是看上去千篇一律的公务员穿的皮鞋也是如此,并非指鞋带、扣带等装饰物的不同,而是说鞋底的磨损情况和划痕形状、褶皱的纹路等等也都会表现出每个人的个性。既有穿着松懈的皮革、显得精疲力竭的脚,也有从脚踝到脚尖都充满着紧张感的脚。有的脚被鞋磨破疼痛难忍,有的脚浮肿得让人忍不住想用食指去戳一戳,有的脚好像会发出怪味,有的脚绑着绷带,有的脚适合裹足。这些脚一边很小心地避免碰到一起,一边在宴会厅的地毯上描绘出精密而大胆的图案,就像花样滑冰者在冰上滑出花纹那样,像候鸟朝着正确的方向飞翔时留下轨迹那样。

与宴会华丽的气氛相反,地板上却出人意料地脏。礼花碎片散了一地,沾了鼻涕的餐巾团成一团儿,小鸡骨头扔在地上。但是谁也不在意自己脚下有什么,将奶酪片、杂种鸭的肥肉、几颗假牙、护眼罩、避孕套之类的踩在脚下。无论地板上有什么东西,画出图案才是最优先的。

“啊,是你啊,好久不见了。”

冷不防被人叫住,我不由得抬起了头。不知什么时候玻璃杯里的冰已经化了,威士忌变得温吞。

“怎么样?还在写作吗?”

这个嘴里塞满烤牛肉,很热络地和我搭话的人是谁呢,我试图回想起来。同时,我也在懊悔自己处心积虑打扮得这么不起眼,还是没起到作用。

“这段时间我读了你那本书,写得很不错啊!”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部作品,就回了他一句“谢谢”。这个男人大嚼着烤牛肉,连肉汁飞溅到领带上也没有察觉,伸出手拿起桌子上不知是谁剩下的啤酒喝了起来。

“文章行文节奏舒缓,每当我读作品时,内心就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那个配角老奶奶,在故事里被设定为摘除了卵巢,很出彩。她竟然用自己的内脏换取了智者的灵魂啊。”

男人喋喋不休地说着。他所说的小说到底是不是我写的,实在没有把握。对于他说的出场人物,我好像有印象,又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一定要坚持不懈地写下去,要是时间多得够你胡思乱想的话。”

他对我的忠告虽然和小R的如出一辙,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他就像施恩于我似的,自我感觉超好,无所顾忌。

“小说只要坚持写下去,总会有所收获的。对了,你吃东西了吗?这么磨磨蹭蹭的可不行啊。好吧,我看着给你拿点来吧,有什么忌口吗?”

他也不听我回答,就走到了摆着菜肴的桌子旁,动作粗野地夹了好几样菜放在盘子上递到我面前,然后留下句“回见”又混进了人群中。盘子上有烟熏三文鱼、北京烤鸭,还有寿司卷和马卡龙。

我忽然发现自己踩在了估计是刚才那个男人掉在地上的烤牛肉上。土气皮鞋下面的牛肉,渗着黑血,如同被挤瘪的卵巢一般。

无论哪样菜品都做得十分精致,装盘考究,品种齐全。还可以跟厨师点餐,要煎松露鸡蛋卷,或是活剥明虾做成的天妇罗。这些似乎还不够,我看到侍者们端出了烤火鸡、

鱼和鳗鱼。加上火鸡的叫唤声后,会场越来越喧嚣,获奖者们已经不再受人们的关注,由于鳗鱼挣扎溅起的水点和鱼垂下的黏液,地面更加肮脏了。

这时,站在会场中央大桌子附近的一名男性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喃喃自语道:“他是蹭宴会的。”

无论他为了装得像出版界人士有多么小心翼翼,还是骗不过我的眼睛。

这些人确实大都举止慎重,计划周详,十分专业。即便如此,我还是能够从他们的巧妙伪装中看出些许破绽,闻到冒牌货的气味。

多半是身体里流淌的运动会冒充家属的血液让我能够有所察觉吧。当然,我不会像他们那样,没有邀请函却趁乱潜入会场,用通过不正当途径得来的名片骗过接待处的人。我是大大方方地从敞开的校门入场的。而且,他们并没有资格享用出版社出资提供的菜肴,却大快朵颐。相比之下,我充其量也就是和父母一起参加借物赛跑,得到参赛奖的练习册而已。

但是,派对蹭吃者和运动会冒充家属者都是混入了本来自己不应该在的场所,在这一点上,两者具有很大的共同点。我们是同一孤岛上的居民,只需交换个眼神,就能够理解对方的立场。

看样子,这个派对蹭吃者的目标是刺身大摆盘。他站在盛放鲷鱼的冰盘前,紧紧握着手里的公筷。穿的衣服乍一看还说得过去,但是尺寸稍大、垫肩下滑且质地松懈、袖肘磨得发亮,让他暴露了难以掩饰的寒酸。尤其是眼神,无论肚子多饿,只要口袋里装着正式邀请函的人,是不会露出如此贪婪的眼神的。对于派对蹭吃者来说,面前摆着的菜品,都是几十天乃至几个月都没有吃到过的新鲜又安全的食物。错过了这次机会,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饱餐一顿了。因此,他们争分夺秒,拼命地把昂贵而有营养的食物多多地塞进肚子里,与此同时又绷紧神经,生怕暴露了真实身份被轰出去。这些人的目光酷似向猛犸象投掷长矛的原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