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一天(星期六)(第2/3页)

“不过它俩可真好呀,一直形影不离的。”

“公的会拼命保护母的,要是抓到十厘米长的大蚯蚓,它自己不吃,一定会让给母的吃的。”

“好像是骑士与公主呀。”

“呵呵呵。”

两人聊得十分起劲。在这期间,也有参观者超过了我们,没有人留意那矮脚鸡。

无事可做的我想回忆一下W小姐写的小说,可是不知为什么,不要说书名了,连出场人物的名字、职业、时代背景、场景中的哪怕其中一个,我都没能想出个模糊的印象。以梗概讲解当代第一人自居的我,甚至能说出没有读过的小说的梗概,却竟然忘了自己写过书评的小说,真是岂有此理。我焦虑起来,为了回忆起小说的哪怕一个片段也好,凝视着W小姐弯曲的后背,回忆起W小姐明信片上的笔迹,试着模仿矮脚鸡的叫声。可是,没有任何效果。W小姐的小说依然沉在被海藻覆盖的沟底。

自己的小说已然失去了踪影,对此却毫无觉察的W小姐,依然和小R大谈着白桂鸡。

被人观察了那么半天,白桂鸡好像也有所警觉了。公的像要保护母的似的,稍稍转动了一点身体,紧张兮兮地骨碌碌转着黑色的眼珠子,更高地抬起了它的尾巴,对准某个点紧紧合上了喙。

重新将盆栽和白桂鸡放在一起观看,发现它们果然是绝妙的搭配。两者都具有经过人的技术加工而形成的精致曲线,同时又不失自然之韵味。在盆栽旁配上白桂鸡,很好地凸显了人工和天造之间的绝妙平衡。而色彩的搭配更是妙不可言。盆栽的绿色与泥土的黄色,白桂鸡的白、黑、红三色,每种颜色都不喧宾夺主,且相互映衬,各守其本分。就连白桂鸡鸡冠的红色都与周围的环境相得益彰。鸡冠绝非纯粹的大红色,而是红色微粒聚集在肉色皮肤上形成隆起,这隆起又生出淡淡的阴影。

就在这时,和护城河相连的下游方向传来了直升机的轰鸣声,转眼间,那声音越来越响,很快飞到我们头顶上方来了。

“大概是来盆栽博览会做采访的报社记者吧。”

小R这样小声一说,白桂鸡就明显地不安静了。公的慌张地拍了拍翅膀后,将自身覆盖在不安啼叫的母的身上,两者看着就成了一只鸡似的。

“好可怜啊。”

W小姐说。

“不用害怕呀。”

“是啊,就是个直升机啦。”

“在离你们很远的地方呢,不会伤害到你们的。”

“就是就是,不用担心。”

“就这样抱在一起的话,也不会有事的。”

“对呀,你们是无敌的。”

小R和W小姐轮番鼓励着白桂鸡。虽然我也想说句什么,但是他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根本没有一点空隙。我到底也没有找到说话的机会,只能自己在嘴里咕哝了几下。

“咕咕咕,咕咕咕。”

母鸡不安的叫声,仿佛是想要忍耐却怎么也没能忍住似的,从公鸡下面隐约传出来。

“咕咕咕,咕咕咕。”

白桂鸡扇起翅膀,一边震动着盆景的枝叶,一边在我们三个人的脚下移动着。

盆景还有很多,一直远远地延伸到护城河的尽头。

我们在乘船码头旁边的茶店休息。里面非常热闹,大多是喜欢盆景的人。大部分座位都满了,小R用小号箱子开道,我们一直朝里面走,总算找到了角落里的一个位置。W小姐和小R点了凉粉,我要了米酒。

系着围裙的阿姨给我们上了茶。这是产自哪国、用什么方法加工的茶呢?每次为了小R的来访,我都会在茶叶店严格挑选茶叶,但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品种。干燥的卷状焦油色茶叶事先铺在茶杯底,阿姨直接加入沸水沏开。

仔细一看,阿姨手上拿着的是给盆栽浇水的喷壶。这是个黄铜喷壶,壶嘴有一米多长,壶身容量很大,壶柄弯曲线条优美,用来给成百上千年树龄的盆栽浇水正正好。她轻松自如地提起壶,无须将壶嘴刻意对准茶杯,便向W小姐、小R和我的杯中依次注入开水。

从斜壶嘴的狭小出口倒出的热水在空中画出几道弧线,落入杯中。一旦倒偏,热水溅到手上的话,准会烫伤的。想到这儿,我有点害怕,悄悄把手藏到了桌下。但是阿姨并没有出现这样的失误,一滴水都没从杯口溅出。不但如此,她把壶又往上提了提,任意变换着出水的轨迹。热水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将茶叶冲散、搅拌起来。我们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袅袅上升的热气。倒满最后一杯之后,她干净利索地收起壶,默默地走开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用手指抹了抹桌子,想确认一下是否真的一滴都没有溅出来。桌子上仍然是干干的。我们三个人同时吐了一口气,接着抿了一口茶。和“结草虫的盗汗”相比,味道就平淡无奇了。

从窗户望去,护城河仍旧一片混浊,河水几乎没有流动。层层缠绕的水绵在没有波纹的水面晃动,河水不停地拍打着城墙,浪花溅到了桥梁上,到处是漩涡。与盆栽展览会的喧闹相比,乘船码头这里没有什么人,只有被绳子拴着的空船漂浮在水面上。

W小姐和小R吃着凉粉,醋和芥末的味道飘到了我的鼻子里。

“直升机好像已经飞走了。”

“啊,太好啦。”

“再往前走一点儿的话,应该还有现场展销吧。”

“买一盆回去怎么样?”

“好呀,肯定有适合你的盆栽。”

只是他俩在对话,完全没有我说话的余地。请不要搭理我,尽管聊你们的。我为了装出忙于自己事的样子,专心搅动甜米酒,目不转睛地盯着在漩涡中沉沉浮浮的生姜片。

凉粉不断地被吸进他俩的嘴里去。我想,将十厘米长的蚯蚓吞下去时的白桂鸡,一定也是这个样子吧。茶快要喝尽的时候,系着围裙的阿姨再次提着茶壶过来了。

两人在展销会场花了很长时间挑选盆栽。他们挑花了眼,迟迟定不下来,挑选的过程大致是这样的:“这个结果的盆栽很可爱!那盆红叶的也挺有意思的!”“不,还是应该挑选具有盆栽特色的。”“这样的话,还是那盆比这盆的造型更好看一些……”几乎忘记了我的存在,他们脸贴着脸,仔细观察着盆栽,就好像把身体缩得越小就越能选到一盆好盆栽似的猫着腰,缩着肩膀,高高拱起后背。随着他们不断缩小,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觉得文件包和小号盒也变小了。

“就要这个了!”

W小姐高声宣布。

“啊!这个真不错!”

小R是绝不会跟W小姐唱反调的。

我稍微歪头,窥探了一眼她用手指着的那盆盆栽。

那是一棵山毛榉树,树干笔直地朝上伸展着,树枝保持着自然的形状,树叶的颜色很鲜亮,树根处生着一层厚而松软的青苔。圆形花盆是素净的铁青色,包裹在W小姐纤细的手指里刚刚好。这盆栽虽不惹眼奇特,却不失简约纯净。我本来以为W小姐会挑一盆更为复杂矫饰一些的,真是出乎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