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某日(星期二)(第2/3页)

“……当然,想必您也读过Z先生的小说吧。被比喻为北斗七星,作为七个奇迹如今成为我们人类至宝的那七本小说。万一您还没有读过,请马上找来看一看。附近的小书店,或者街道图书馆的分馆里都肯定会有Z先生的书。看完七本小说之后,请您去一趟Z先生的家可以吗?然后,请您在Z先生面前朗读一下七本小说的梗概。

“请您同意我冒昧的请求。我久闻您杰出的归纳梗概之能力、概括之能力。您的梗概能够赋予小说的魅力以新的光辉,这早已成为文坛的传说了。这次的请托,并非我多管闲事,都是Z先生的希望。先生说,想要恭听您的梗概,自己小说的梗概。

“如您所知,先生已经几十年没有发表新作了。对于有才能的作家而言,这样的空白意味着什么,一般人是不可能知道的。所以,请不要有什么顾虑,抱着单纯的心态接受先生的请托吧。

“最后还有一点请您无论如何记在心上。包括和Z先生见面的事情在内,凡是在先生家里看到听到的一切,都不要对别人说……”

我想象Z先生的家是在某个深山幽谷里的小村庄或是海边嶙峋礁石的顶上那样的场所,没想到它就在离市中心不远的地方。走进儿童公园北侧的一大片杂树林,沿着水渠边走了一会儿,过了一个小石桥,就看到了他家的大门。砖瓦门柱上缠绕着木香玫瑰的藤蔓,盛开的黄色花朵简直快要把门扉和门铃都覆盖了。

我们约好,从星期一到星期天,每天按照小说的发表顺序朗读一篇梗概。第一天,我站在他门前时,七本小说的梗概已经全部准备妥当了。与新人奖不同,由于没有规定文章长度,我可以自由地根据每篇小说的情况来斟酌合适的字数。我把梗概抄写在稿纸上,折成四折,塞进七个信封里,每次带着一封去他家。

不可否认,接受这个请托的背后,还有一层面见梦幻般的Z先生一探其隐私的欲望。但更重要的理由是,想与已经明确价值的小说而非新人奖的应征作品打一下交道,想知道给杰作添上梗概的话会是怎么样的。

但是,操作流程没有任何变化。通读全篇,寻找石子,安置它们,描摹从水底涌上来的图案。这些就足够了。没有必要因为是Z先生,而强行添加不必要的流程。不会因为用力过度,而发挥不出本来的能力。

不过写出来的梗概果然不同,与审读员时期所写的几千个梗概完全是不同层次的东西。我甚至忘记这是自己写出来的梗概,不由得一阵陶然欣喜。将隐藏在小说最深处的、尽管能够感觉到其存在却没有任何人(编辑、读者、作家自己)触及过的结晶毫无声息地取出,无须多费力气,无须多加雕琢,然而最后呈现出的却是比大家预想的还要美丽得多的形状——我这样感觉。

客厅很昏暗。朝南的飘窗上爬满西番莲,正对面一棵快要抵达房顶那么高大的金合欢肆意伸展着枝丫,完全挡住了日光的射入。皮沙发、壁炉、地毯无疑都是上等货,却因为光线问题看上去颇不显眼。除了小鸟飞走后金合欢的沙沙作响之外,没有一点声音。

“远道而来,欢迎欢迎。非常感谢!”

Z先生向我深深地低头致意,说出了第一句话。他的领带颜色素雅,雪白的衬衫上嵌着袖扣,上衣的胸前口袋里微微露出手帕。

据说已经八十多岁了,所以和唯一一张公开的三十多岁时的照片比起来,Z先生自然衰老了很多,英俊的面容已不复存在。但是令我异常惊讶的,是先生那彬彬有礼的做派。从他的第一句话就可以清楚地知道先生既非偏执之人也非孤僻之人。那些怪人、狂人、变态、妄想狂等传言全都是胡说。他怜惜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虽柔弱但善良的人。不习惯这种温柔的我有些慌乱,脸也红了,竟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给你出了个难题,对不起。”

“哪里。”

“家里很少有客人来,所以没什么招待的。”

“没关系,请不要客气。”

“已经六年没有打开过这客厅的窗帘了。”

“我很荣幸。”

“你放轻松。”

“好的。”

“梗概不会太枯燥吧?”

“当然不会。”

“我这是第一次。”

先生好像也和我一样紧张。他的嘴唇干裂,手指、肩膀或膝盖,总有一处在微微颤抖着。微驼的后背被包裹在昏暗中,和沙发融为一体,令人几乎分辨不清。

“好了,你想什么时候开始都可以,就按照你自己的方式,你自己的想法来吧。”

先生越发蜷缩起上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请不要这样,我是个不值得先生如此温柔对待的人,我只不过是个比较擅长写梗概的无聊之人。请先生挺起胸,拿出派头来。拜托了。因为先生您才是写了那些小说的人啊……我很想这样对他说,想把手轻轻按在他颤抖的肩膀上。

“那么我就开始了。”

我能够做到的,仅仅是尽可能不发出多余的声音,从包里拿出信封展开稿纸。

我开始朗读梗概了。其实即使不看稿子我也能背出来,只是觉得低着头不至于紧张,才看着稿纸的。透过树的缝隙漏进来的一点阳光十分微弱,在先生和我的脚边恍惚摇摆。

我的声音笔直地穿透寂静,被先生的耳朵吸收了。尽管是第一次,多大的声音合适,多快的节奏合适,在哪里怎样停顿比较好,这些我都谙熟于心。仿佛在先生没有发表小说的这些年来,我一直这样朗读梗概似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金合欢的树梢、西番莲的藤蔓以及包裹着客厅的黑暗,所有这一切都在倾听我的梗概。

在朗读梗概的时候,小说里的各种场景浮现在我眼前。那里面吹拂的风、阳光的亮度、人物的身形、说话的回声,所有的东西都比看书时更鲜明地浮现出来。小说仿佛从书中解放了出来,变成妖精的模样,在梗概的结晶之中跳舞。我的眼睛即便看着稿子,视野一角也能看见先生静静地坐着。先生一直屏住呼吸,紧紧握着颤抖的手指。写小说的人到底是谁的问题早已远去,我们俩都入迷地看着映在结晶里的舞蹈。房子的深处,一直延伸到金合欢那边的绿荫中也没有人,真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如同小说和被钉在封皮上的梗概那样,我们紧紧靠在一起。

“完了。”

我折起稿子,放进信封里,递给了先生。

“这个就放在您这里。”

仿佛追逐残影一般,先生凝视了信封好一会儿,才点头施礼,长长吐了口气。

“明天你还会来吧?”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