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某日(星期一)(第2/3页)

我常常感到奇怪,检查这些到底有什么用呢,但嘴里不会说出来。因为是生活改善科,当然会涉及生活的所有方面,我对自己这样解释。不知道这些项目达到多少个“○”(2)之后,小R的家访才能结束呢?这也是我非常在意的问题。我希望小R能够长久地家访下去。然而,前提是必须确保一定数量的“○”以免让他完全放弃,我又一次下定决心。

小R的左耳耳廓比右耳向内卷曲得更多,发旋的中心有些头皮屑,右手无名指有咬过倒刺的痕迹,嘴角沾着一片“结草虫的盗汗”的茶叶,每当画“○”的瞬间,喉结就高高鼓起……

我又有了几个新的发现,未曾被小R的其他家访对象注意到的发现。我刚想扬扬自得,成年人格立刻出来了,告诫我“千万不要这么自鸣得意”。尽管被我这样从耳廓到喉结地细细观察,小R丝毫没有发觉,专心填写好报告。

“好了,在这里盖吧。”

他让我在文件的最后盖个章。按说应该好好看一遍内容,有什么错的地方就提出来,可是面对小R,我根本不可能提出这样的异议。我只是朝文件上扫了一眼,就稀里糊涂地盖了章。当然不是练习本上的那个花朵形印章,而是刻着我名字的正规印章。

我喜欢看着自己的名字和小R的名字并排的样子。小R的印章比我的大一点,印泥也更多,没有一点缺陷。相比之下,我的印章就仿佛体现出主人的性格似的,颜色深浅不一,轮廓模糊,显得没有自信,而且是歪斜的。我低着头,不好意思看小R,那章看起来就像一个快要绊倒的笨拙的人。

即便如此,我们两个人仍然并排着。在?生活改善调查报告?的最下方,红色的圆形印章紧挨着。没有任何东西插入两个人之间。

“好了。”

确认印泥干了之后,小R小心翼翼地将文件折叠起来塞进信封里以免弄皱,并用茶色的细绳在封口绕了个“8”字。我屏住呼吸看着它和练习本一样消失在文件包里。仿佛稍不留心说出什么话或身体某个部分乱动弹一下,一切都会搞砸似的,我专心致志地等待着接下来应该发生的事。

“这样就可以了。”

这个月也平安无事地填写完报告盖了鲜艳的印章后,小R心满意足,搓着两只手。

“那么现在开始吧。”

我仍然没有发声,点了点头。小R把手伸向了小号的盒子。

按说生活改善科的职员在家访时吹小号是违反规定的,然而对一切循规蹈矩的小R不知怎么唯独对此采取了灵活的姿态。有一次,小R偶尔拿着送去修理的小号来家访,我说“可否请你吹一曲呢”,于是这就成为了开端。从那以来,每次家访,他在完成报告之后演奏一曲便成了习惯。

我一向不敢随便说话,因为只要开口,往往会说些不该说的话,将事态引向不好的方向。但唯独那个时候,确确实实道出了金句,连自己都为之感慨。

“可否请你吹一曲呢?”

我微微低着头轻声说道,估计对方勉强能够听见。那是自己唯一一次主动向小R请求一件事。

最初,我不知道那个黑色的四方盒子里装的是小号。与小R的性格相符的中规中矩的立方体,似乎一碰它,手指头都会被染黑似的深黑色。它就像是婴儿的棺材一样静静地躺在小R的脚边。

“今天的题目是俪虾。”

小R一边取出小号,一边说。他向来都是吹奏自己创作的曲子,大多以海洋生物为主题。

“那是什么虾呢?”

盒子里,呈现出与小号的轮廓完全一致的空洞。

“生活在一千米深海底的海绵的伙伴。你知道偕老同穴海绵吗?”

我诚实地摇了摇头。

“别名叫‘维纳斯的花篮’,纤维状玻璃构成的圆筒形生物。”

“玻璃构成的也是生物吗?”

“它从海水里摄取硅元素,从而形成玻璃骨片。”

小R一边讲解,一边转动部件或试着按那三个键。

“寄居在偕老同穴海绵的圆筒中,也就是它身体内侧的虾就是俪虾。”

“是不留神进去的吗?”

“不是,是自愿的。两只幼小的俪虾从偕老同穴海绵的气孔侵入,长大,不知何时身体比孔眼还要大了。于是,它们俩被封闭在海底深处的玻璃圆筒里,共度一生。”

“哦……”

我太感动了,不禁发出愚蠢的感叹声。

“它们是一雌一雄吗?”

“当然了。”

小号准备就绪了,小R俨然走向舞台中央一般,飒爽地站在了窗边。

“下面请听《俪虾的宇宙》。”

报幕的同时,他开始了演奏。

说实话,我几乎没有在听演奏。当然,小号的声音进入了耳朵,但没有余力去把它当作音乐来欣赏。小R创作的这个作品从类型来说近似爵士乐,他使用了高难度的技巧,这些对我都没有意义。我的全部神经都集中在感知小R这件事上了。

小房间里立刻充满了小号的乐曲声,仿佛要将我们俩覆盖。我一直误以为小号是勇猛的乐器,但小R的小号却是更为柔软且艳丽的。尽管演奏出的音符各种各样,小R用到的却只有右手的三根手指。其他七根手指都不争风吃醋,全心全意为那三根手指效力。

从背后射进来的夕阳的光,将小R的西服和小号的银色都一点点染成了橘红色。吹小号时,小R似乎显得更高大了。脸颊鼓鼓的,嘴唇贴在很小一个地方,目光投向很远的地方。他的身体没有大的动作,只有操作乐器所必需的部位微微在动。

这是多么完美的乐器啊。如果让我说世界上最完美的东西是什么的话,只要举出小号就足够了,每次我都这样着迷地想。曲线与直线的联结、大胆与纤细的调和、金属与肺部的融合,所有的一切都无可挑剔。

我思考起了偕老同穴海绵和俪虾。在凹凸不平的深海荒原上,偕老同穴海绵扎下了根。在潮水流动中,它摇曳着圆柱形的身体。海水形成的玻璃纤维很细,有规律地互相缠绕着,形成了犹如蕾丝犹如骨片的图案。太阳虽然离得很远很远,但乳白色的玻璃丝蕴含着微弱的光,给黑暗送来了一点温暖。

还有俪虾。下决心将自己关闭在摇曳于浩瀚大海里极其微小的圆柱中,它们平静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长大直至不能钻出玻璃丝的缝隙。它们在深海生物的内脏里找到了不需要任何其他东西的、只属于彼此的宇宙。

乐曲哗啦哗啦地达到了高潮。现在我和小R都被音乐的面纱包裹了。用一个个音节编织成的面纱从脚下、从头上飘忽忽地向我们迫近。

啊,我意识到自己和小R就像俪虾一样潜入小号之中了。我们一起肩并肩隐藏在小号里,不让其他受访者或者办事处的人看见。微弱的光线透进来,眼睛看到的东西都在摇晃,外面的世界逐渐远去,这一切都和偕老同穴海绵里完全相同。小R的唾液使得小号里不似深海地温热,他的呼吸吹乱了我的头发。我们漂浮在音符的海洋中。闭着眼睛,放松身体,我被小R的唾液一圈圈缠绕住了。犹如被绑在椅子上一样,犹如被层层封住的信封一样,犹如盗汗的结草虫一样,一动不动地被封闭在小R的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