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某日(星期二)(第2/3页)

我用拳头敲了敲脑袋,听到了含糊不清令人烦躁的声音。

此时,方格纸已然覆盖了整个桌子,仿佛铺了一块硬邦邦的桌布。无花果树已经退到了远处,连树梢都看不见了。铅笔芯唰唰的声音,橡皮擦纸的声音,切断透明胶带的声音,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这些声音交替出现。编辑已经不再说话了。

储藏室里打成捆的妇人杂志、卧室地毯上的污渍、盥洗室镜子上的裂璺、下雾的早晨院子里必然长出的蘑菇,我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呈现在方格纸上。比例尺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我尽情地画着,我痛痛快快地画个够。没有任何可以让我畏惧的了。

“啊……”

我突然发出叫声,编辑吓得把透明胶带掉在了地上。

“我忘了画祖母的房间。”

啊,太出丑了。竟然把最重要的祖母的房间给忘了。我停下笔,往回寻找该房间所在的位置,往回倒方格纸。我记得是在走廊的尽头,浴室的后边,面朝庭院的房间。方格纸沾上了桌上的灰尘,且七扭八歪净是褶皱。一直倒到电话间、客厅、书房,虽然是刚刚画的,却飘散着令人怀念的气息。

“啊,对了,就是这里。”

我找到了要找的地方,在那里画了个小方框。只有这个房间合乎比例尺。因为那是家里最小的房间,比任何一个壁橱都小。

在那个房间里,祖母和两个人一起生活。是两个女子,名叫和子和阿音。和子和祖母年纪相仿,阿音二十多岁。在孩子的眼里,这三人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和睦地同住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其实两个人的名字是我随便起的,她们的真名我到现在也不清楚。同样,对她们三个人的关系,也很难以朋友或亲戚这类简单的词解释。只能说是非常亲近的关系,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合适的表达。

内向的祖母几乎很少走出房间,随着年龄增长,脊背越来越弯曲,身体越来越缩小,与狭小的房间更加协调了。我甚至会想,或许她是想让自己的身体尺寸适应房间的狭小吧。她唯一的兴趣就是弹古琴。弹琴也一如她的性格,音色内敛,常常被小鸟们的鸣叫声盖过。只有一个朝向庭院的小窗户,房间里总是昏暗的,家具也只有一个旧橱柜。靠墙壁立着的古琴,比起主人来,比起和子和阿音来,具有更大的存在感。而为了不碰到橱柜,可以把它平放的位置,只有房间的对角线上了。

一放学,我就直奔祖母的房间,去拿零食。祖母从橱柜里拿出点心袋,往纸巾上倒出一些来,再给我沏一杯苦涩的粗茶。点心的种类丰富,有金平糖(1)、炒蚕豆、江米条、羊羹、梅子糕、豆沙包、醋海带、麦芽糖、烤年糕等等,每种点心都仿佛被遗忘在抽屉最里面好多年似的,包裹着孤独。所有的点心都饱饱地吸收了黑暗,给牙齿留下冰冷的感觉。它们含着让人联想到灰尘和霉菌的淡淡香味儿,这香味又给糕点整体的味道平添了品之不尽的韵味。我成了这可怕点心的俘虏。长大成人之后,我也特意把买来的点心放着不吃,无视食品有效期,直到其酿出独特的烂熟味道之后,才会吃掉它。

“好吃吗?”

“嗯。”

我吃点心的时候,祖母做针线活,和子和阿音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和子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而阿音则浮现出阴险的表情,她们的视线绝不离开我的嘴。我们也想吃点心,为什么不分给我们一点,求求你了,只给一口就行……看她们的眼神,仿佛在这样哀求似的。

“祖母,和子和阿音她们……”

“没关系,不要在意,吃你的。”

无论两个人怎样责备,祖母都不为所动,只是淡然地将针尖在头发上抹了抹,舔舔唾沫捻了捻线,接着做起针线活来。她总是用皮筋紧紧地系着点心的袋子口,好像在说:“我宝贝孙女的点心,怎么能被其他人夺走呢?”

我把小手指伸进荞麦点心圈的窟窿里,轱辘轱辘转两三圈之后才放进嘴里。受潮后的点心粘在牙膛最里面,我受不了这种淫邪的感觉,尽可能延长咽下去的时间。

尽管祖母说不要在意,可我还是不能不注意那两个人。她俩是交替出现的,不能一起出现。以夏天出现的时候居多。天气寒冷时,祖母开始穿长袖后,她们就退到那里面去了。两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就像荞麦点心圈似的黄土色。皮肤粗糙,皮包骨头,干巴巴的,两个人就住在祖母的右胳膊肘里。

祖母伸直右胳膊的时候,和子就从重叠了好多层的褶皱中间露出了脸。她一向是没有任何预兆,却很清晰地出现在祖母圆圆的胳膊肘上。祖母一弯曲胳膊,那褶皱的皮肤便被抻直,于是骨头凸显出来,与此同时,阿音登场了。祖母咔嚓一声使用剪子剪断丝线,或往上引线,或把备用针插在针包上的时候,和子和阿音就会你出来我退去地频繁交替。

“哼,就不给你们吃!”

我故意显摆地说,把第二个荞麦点心圈放进嘴里。和子长长叹了口气,阿音咂巴着舌头。

可是,我忽然担心起来:自己这样气她们,回头祖母会不会被她们欺负啊?祖母一年年地缩小,莫非是被此二人吸收了营养吧?琴声那么小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我不由得产生了疑问。慌忙悄悄地目测起了和子和阿音的尺寸来,发现她们好像也在随着祖母缩小而缩小,才放了心。

夕阳从小窗户微微照进来,我们四个人在小屋子里以各自的方式自在地一起度日。祖母和我并肩坐在靠着墙壁的古琴后面,和子和阿音也平等地分享着有限的空间,确保着自己的位置。没有人到我们这里来。除了鸟叫之外,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其他家人对于祖母右胳膊肘的秘密一无所知,根本想象不到在这个房间里竟然挤着四个人。

“祖母,我可以摸摸吗?”

“哦,可以啊。”

无论我对祖母请求什么,都没有被拒绝过。祖母停下做缝纫的手,将右胳膊肘伸到我眼前,弯曲又伸直。我捏了捏胳膊肘,又用食指摸了摸。两个人好像发痒似的,又好像不舒服似的,扭歪了脸。胳膊肘上的斑点和污垢给她们的表情增添了更复杂的阴影。

她们在最终来到祖母的右胳膊肘之前,不知经历了多少苦难?我调出曾经读过的所有小说的各种场景来想象。当然也包括居里夫人为了忍受寒冷,背着椅子学习的场景——那是会让脸变成土黄色的苦难。

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祖母的胳膊肘是安全的。我最后抚摸了一下她们俩。和子和阿音都很温暖,那触感在我拿起第三个荞麦点心圈之后还一直留在手指上。我猛地把荞麦点心圈塞进嘴里,一瞬间陷入了把她们两个人吞进去的错觉中。我焦急地捏住喉咙,却看见又开始做针线活的祖母的右胳膊肘上,她们仍然待在那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