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指的标本 五(第2/3页)

“行了,都捡起来吧。”

他终于发话了。那并不是冷冰冰的态度,更像是温和的教导。

“一个不落地装回原位。”

他用鞋尖踢着脚边的一个铅字。铅字滚到我的面前,是一个“丽”字。

不管怎样,必须从第一个字开始装起。在明天早上有顾客上门之前,这些铅字必须回归原位。我伸手捡起那个“丽”字。

铅字是一小块长方形的金属,表面刻的是文字,背面是这个字所属的字格编号。“丽”字的位置是56G89号。我用手指摸到格子的位置,把它插了进去。偌大的铅字盘里总算填上了第一个空。

铅字散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就像无数个迷路的灰色昆虫茫然地定在原地,悄无声息。空荡荡的铅字盘则在房间正中张着大嘴,像是深邃的洞穴入口。接待室的气氛忽然变得反常。我蹲在地上,他则靠在墙边。暮色降临,包裹住了我们,仅有一点点余光微弱地照在铅字上。

我趴在地上寻找,椅子底下、保险柜与地面的缝隙间、窗帘的褶皱,铅字掉落在任何一个可能的角落。“糖”字在灰尘里滚了一圈,“忧”、“奴”和“华”叠在了一起。躲在垃圾箱阴影里的“晶”字,是我那天最后打的一个字。那天,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的中年男子带着一块云母结晶来到标本室,我在做登记时打了“晶”这个字。当时,中年男子花了整整一个小时讲述关于云母结晶的故事。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回想着那个故事,一边捡起铅字。左手抓住小小的四方金属块时,我发现它刚好嵌在了无名指指尖的缺口位置。每一个铅字都是那样冰冷。

弟子丸先生双臂交叉在胸前,俯视着我。他既不帮我捡一个铅字,也不帮我把铅字插回字格里。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看着我弯曲的膝盖、即使这种情况下也没有脱下的皮鞋,还有在地板上来回拖动的裙裾。他的视线支配着整个接待室的气氛。

我的膝盖渐渐感到疼痛,手臂开始发麻,视线也变得模糊。他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乖乖地趴在地上。我们就维持着这样的状态,好长时间都没有变化。只有一次,他抬起手打开了房间的电灯开关。我期待着这个动作能让抽象的场景稍微起一点变化,可是等眼睛适应了灯光之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

在他的四周,还有很多铅字没有捡回来。当我趴在他的脚边时,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毫无防备能力的小动物一样。不管他做什么,踩我的手指也好,踢我的背也好,我都无力反抗,最多只会发出短促的惨叫,然后继续埋头捡铅字。而实际上,他的双脚纹丝不动。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他脚上的鞋。和送我的那双一样,简直可以称之为完美。鞋子紧紧包裹着他的双脚,没有一丝褶皱,也没有一点污垢。要是那位把文鸟骨头做成标本的老伯看到这双鞋,不知道会如何评价。

不知何时,外面已经完全被夜色笼罩了,远远地可以看到月亮的身影。中庭里的银杏、花盆和园艺铲都沉到了暗夜的深处。309室和223室的老太太可能已经入睡了,楼上一片寂静。一切都在静默中进行。

我看到自己反射在玻璃上的影子,好似在亲吻他的鞋子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越来越深,走过黑暗的尽头,然后天色又渐渐亮了起来。窗外开始传来鸟鸣声,不时有送报纸的自行车穿梭而过,月亮悄悄淡去了身影。我捡起最后一个铅字——这个适合作为漫长劳作的终点的、宁静而美丽的“渚”字——插进了23G78号格子。

看到那个字咔啦一声落回到铅字盘里,我终于精疲力竭地倒在地板上。

“终于,全部都捡回来了。”

他终于不再远远旁观,走近到我身旁。

“一个不落地照原样放好了吧?”

他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而房间已经静默了太久。我没有力气回答他的问话,任凭身体的每个部分都被他的视线检视,无法动弹。我闭上眼睛——此时能自由支配的,也只剩下眼皮而已了。

他跪在我的身边,搂住我的肩膀。手臂温暖有力,让人感到舒服。躺在他的臂弯无法动弹,这反而让人愉悦和安心。因为,我不必再想任何多余的事情,让自己任他摆布就好。

“跟你在一起待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呢。”

他说,这样的甜蜜话语与我一晚上的辛苦工作完全不搭调。

“天亮了吗?”

我闭着眼睛问。

“嗯,已经是早上了。”

“是吗……”

“你为我忙了整整一晚。”

“真难得,两个人一起迎来了清晨呢。”

“今天一定是个好天气,看这晨雾就知道。”

这简直就是早晨刚从床上醒来时的对话,可事实上我们并不曾真正睡在一起过。

就算闭着眼睛,我仍然能感受到朝阳的照射。睁开眼,听到不知哪位老太太的脚步声和用水的声音。

“差不多有委托人快要上门了吧?”

“不,没事,还早。”

“今天上门的不知道是怎样的委托人,要做成标本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我把脸埋进他的白大褂里,说道。他身上还是一股熟悉的药品的气味。

“这个谁都不知道呢。”

“但愿今天不会太忙。”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一宿没睡啊。”

“是哦。”

他握着我已经麻木僵硬的左手说。

“那个……上次不是有个女孩要做烧伤疤痕的标本吗?那个标本放在哪里?”

躲在他的怀里时,因为看不到他的脸,我变得比平时更爱说话。

“为什么问这事?”

“我在这里最先看到的就是她委托的菌菇标本,而且,她的脸颊让我印象深刻。”

“那个放在地下的标本技术室里了。”

“为什么不转存到保管室呢?”

“没有任何理由。这里的标本都归我处置,别人没有资格多嘴,你也一样。”

“我不是要多嘴,只是想看一眼那个标本嘛,就这么简单。”

他没有接话,只是摆弄着我的左手。他的呼吸让我的睫毛微微颤动。

“带我去标本技术室吧。”

他继续保持沉默,既像在考虑该如何回答,又像是在思考其他不相关的事情。

“那里只有我一个人进得去。”

他低声道。

“可是那个烧伤的少女也进去过了呀。”

“那是因为要制作标本。在这里,一切都是标本最大。”

“那……如果我也要求把无法从身上割离的某样东西做成标本,就能跟你一起去地下室了吗?”

“嗯。”

“我也能成为任你处置的标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