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等大宴结束,齐晟叹了一声,自动自发地就去含光殿觐见天子了。

进了内殿之后,他也不等天子发话,直接就一撩袍角,跪了个实在。

“父皇,儿子…………”

他心里有一千一万个后悔,但却连一个都不能说出来。

是的,不能说。

因为,后悔只是他的私事,他不能因私废公。

上首的齐覃叹了一声,柔声道:“行了,你起来吧。”

“父皇,您还是让儿子跪一会儿吧。”

虽然这只能减轻自己的罪恶感,于实际上的事没有半点益处。

对于他此时的心情,齐覃很能理解。

但理解归理解,该说的还是要说。

齐覃走到他面前,强硬地将他扶了起来,板着脸呵斥道:“起来!”

“父皇?”齐晟委屈又不解。

齐覃冷笑道:“这才到哪儿呢,你就觉得受不了了?朕告诉你,为了这片江山,日后你在意的人不止会犯险,还会丢命!”

儿子如今经历的这些,他都经历过。

只不过,他没有儿子幸运,经历这些的时候,已经没有一个长辈替他兜底了。

说到底,还是经历的太少了。等日后这种事情遇见得多了,他也就不当一回事了。

但凡齐覃能再活十年,他就会包容儿子,用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让儿子明白:天子不是神仙,不能事事都得偿所愿。

可是,现实总是不允许。

他这破身子骨,就算再努力撑,也不一定能撑多久。

而在他彻底倒下之前,他只希望自己的儿子能真正的立住,能拥有一颗钢铁做的心脏,遇见任何事都能冷静,不为私情而左右。

“莫说老四和老五只是有危险而已,就算他们真的染了瘟疫,那也是为国尽忠!”

齐晟一呆,“父皇,您怎么知道四哥他……他也去了?”

话说,他还没来得及坦白呢。

齐覃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说:“就老五媳妇儿那反应,傻子才看不出来吧?”

“呃……”齐晟干笑了几声,无言以对。

“好了,朕没有怪你的意思。”

齐覃道,“只是,老四走了,余贵妃怎么办?”

对于余贵妃先疯后傻的事,齐覃一清二楚。

不管怎么说,两人都共同孕育了两个孩子,齐覃不可能对她没有一点旧情。

齐晟道:“父皇放心,四哥走之前,把余贵妃托付给三姐了。儿子最近也去看过,她如今整日里跟慈幼院里的女孩子一起读书玩耍,很是自在。”

“那就好。”齐覃点了点头,又问道:“那知微教主那里呢,你去看过吗?”

“儿子也有数次拜见。”

“很好。”

齐覃盯着他的眼睛,说了一句特别冷酷的话,“只要你照顾好了知微教主和余贵妃,便是老四和老五当真折在直隶,朝中也不缺愿意为你赴汤蹈火的人。”

汝妻子,吾养之。

这是君主对臣属最实在的承诺了。

齐覃不但要他迅速从愧疚中跳出来,还要他借此邀买人心。

齐晟心头一颤,“儿子……明白了。明日大宴过后,会再携厚礼,分别拜见知微教主和余贵妃。”

齐覃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柔声道:“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你媳妇儿还怀着身子呢,别让她担心。”

“父皇也早些休息吧,儿子告退了。”

踏出了乾清宫的大门,齐晟禁不住腿上一软。

幸好王进宝眼疾手快,才没让他摔着了。

“诶,主子,您小心点。”

“好了,我没事了。”他推开了王进宝的搀扶,自己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不管怎么说,他自己得稳得住。

*

肆虐了一天两夜的风雪终于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露出一张脸来,却并没有给地上的人带来多少温暖。

自瘟疫潮第二次爆发,这个安平小县已经被封锁了一个月了。

可是奇迹般的,人们的脸上虽然有着去不尽的忧色,但却还并没有麻木。

雪停之后,幸存的人们在乡老们的组-织下,带着自家的铁掀和扫帚,有序地清理房上的积雪。

其实,在大雪不停落下的一天两夜里,房顶已经被清理过无数遍了。

要不然,他们这不算结实的房子,早就被积雪给压塌了。

房顶上最后清理了一遍,又在自家院子里扫出了一条小路之后,大家就响应乡老的号召,组织人手,清理街面上的。

等到中午的时候,许多受雇的妇人便在一个满脸慈悲的青年和尚的带领下,用车推着热汤和三合面的饼子,分发给在大街上干活的人。

那个青年和尚也跟大家一起,吃饼子,喝菜汤。

而且,他吃的饼子,是全素的。不像其他人的,里面还夹了一块半指厚的肉片。

有个黑脸大汉忍不住抱怨道:“这肉比着昨天,好像小了几分。”

封城一个月,安平县里的资源已经开始匮乏了。

像这样的抱怨,这个黑脸汉子也不是第一个说的。

但有那个和尚全素的饼子对比着,有人觉得骚的慌,当即就怼了回去,“说得你家吃饭,顿顿都有肉似的。”

那黑脸汉子脸色胀红,吭哧吭哧地想要辩驳,一个年纪大些的汉子呵住了他,“别不知足了,给你吃给你喝,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哪一回分的肉,你不是自己都吃了?你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尝过一口吗?”

便是太平年月,普通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

这些汉子分到了肉饼,通常都会把肉抠出来藏进怀里,分给家里的老人和孩子。

就算是实在馋得很了,也只是咬一点点,甚至就伸舌头舔一舔。

像黑脸汉子这样只顾自己的,毕竟是少数。

被周围人似有若无的目光看着,黑脸汉子羞恼不已。如果不是有那个青年和尚在,他怕是早就恼羞成怒,跳起来打人了。

“众位施主稍安勿躁,京中有太子殿下主政,不会丢下大家不管的。”

那青年和尚慢慢吃完了手中的素饼,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他一开口,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就散了个干净。

众人都朝他行了个不大标准的合十礼,此起彼伏地应诺:“是。”

若是一个普通和尚,如何能有这么大的威望?

但若说他是一个大德高僧,也未免太年轻了些。

他当然不是什么大德高僧。

这些百姓之所以如此信服于他,全因他出家前的身份不一般,乃是当今天子的第四子,原封信王的齐照。

剃度出家之后,齐照就舍去了俗家的名姓,由给他剃度的高僧取法名戒嗔,法号明远。

直隶的百姓都喊他明远大师。

明远虽然已经出家了,但一个人的俗家背景,并不是出家了之后,就真的可以断的一干二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