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2/3页)

他拧了拧调节温度的旋钮。没冲下去的头发积成一团堵在下水口,全都气息奄奄的。原来,我就是那被溺死的老鼠。

到了半夜,电也停了。关了灯以后,风声听起来像是近在耳畔。雨势看来暂时不会减小。男人脱下湿衣服,这回他会换上哪件西服,戴上哪根领带呢?屋里太暗,我看不太清。

我仍然一丝不挂。

男人在办公桌、咖啡桌、饭桌上分别立起一根蜡烛。他准备了橘黄色的料理,还是盛在浅盘子里的糊糊。糊糊放在地上,我就趴在地上,伸长脖子,用舌头去掬。但总是掬不好,那些液态物体常常从嘴角流出来,把脖子都染成了橘黄色。男人什么也没说,也不喝水,只是坐在沙发上盯着我。

我悄悄看了眼书柜,用余光看着倒映在玻璃上的自己的模样。映出来的脑袋呈淡淡的乳白色,看上去又可怜又滑稽,宛如一只羽毛还未长全的雏鸟。头发长短不齐,朝着四面八方支棱着,还打了结。我试着眨了眨眼睛,还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想确认这是不是真的自己。

“快点吃!”

男人说,烛火随之摇晃了一下。妈妈已经不能再为我绾发髻了,也无法再用山茶花油给我梳头了。

残留在头上的头发碎屑唰唰地掉落在盘子上。橘黄色里多了许多黑色的点点,我用舌头把它们捞起吞了下去。

长夜漫漫。站在游船甲板上眺望黎明前的云霞,仿佛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从那以后,黎明不曾到来,就又迎来了新的黑夜。外面的世界,无论是大海还是小镇,无论是花朵时钟还是爱丽丝,全都被暴风雨吹走,消失不见了。

男人赠予我数不清的痛苦与屈辱,我全部贪婪地咽下。一切都在烛光下进行。只有浮在水桶里的老鼠一直瞪着眼睛注视着我们。

乘坐早上第一班游船的只有我们两个人。暴风雨已经过去,海浪虽然还起伏不定,但雨已经停了。入海口也恢复了静寂,朝阳即将从云间射下第一束阳光。

我用丝巾包住了头,就是勒死他妻子的那条丝巾。翻译家的每块手帕都太小,洗脸池里的毛巾又太难看,实在找不到其他适合包头的布。

“算了,就这样也没事。”

我说。但是,翻译家拿出了丝巾。

“可这个不是……”

他没有管我的踌躇不决,把丝巾展开围在了我的头上,还把开线的一角巧妙地藏在了我的脖子后面。那些血迹从远处看,不能不说很像某种抽象的花纹。

“很适合你啊。”

他说。

甲板上潮乎乎的,为了避免摔倒,我们俩拉起了手。手腕上的伤痕还很清晰。

翻译家在咖啡店为我买来了热可可。虽有点温,但甘甜可口。店里的大叔还是昨天那个在船头抽烟的人,眼睛浮肿,接过钱时仍然板着脸、低着头。

“谢谢。”

大叔瞟了一眼我裹着丝巾的脑袋。

大海的颜色很混浊,漂浮着许多像是从河里流进来的垃圾。没看见海鸥,在天上流动的只有云彩。

“扶手是湿的。”

翻译家用自己的手帕擦了擦。

“喂,我怎么和妈妈说呢?”

“去岛上玩,后来回不去了,这么说就行。实际上也真是这样。不过别忘加上一句:去疗养院住了一晚。明白了吗?”

“头发呢?”

“一直围着这条丝巾就行。不用担心,特别可爱,你母亲也会喜欢的。”

我用手摸了摸脑袋,沾着血迹的地方触感有所不同。突然,一阵风从后面吹过来。男人帮我用力重新系紧丝巾,并把露出来的头发塞了进去。

小镇越来越近了,教堂、办事处的钟塔和崖壁映入眼帘。暴风雨那么猛烈,崖壁却依然保持着以往的雄姿浮于海上。游船放慢了速度,一边往右转弯一边鸣笛。我们用力握紧了对方的手,咖啡店的大叔正在清洗我们喝过的可可杯子。

小镇眼见着慢慢变大了。栈桥上已经站满了人,准备乘坐游船的游客好像已经迫不及待地排成了队。船旋转了四分之一,船尾朝向栈桥靠了过去。这次响起的汽笛声更加低沉。

“你不用下船了。”

“我把你送到花朵时钟那里。”

“我得跑着回去,到退房的时间了。”

“我会再给你写信的。”

“我等着。”

翻译家碰了碰我的脸颊,然后就像珍藏这触感一般,轻轻地合上了手指。

嘈杂的声音传来,远方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

“玛丽!玛丽!玛丽!”

确实是在叫我。栈桥上的人都抬头看着我们这边,原来那些人并不是等着上船的游客,而是系着围裙的服务员、出租车司机以及身着睡衣的中年妇女。所有的人都在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等候室前面停着警车和救护车。我看见拉手风琴的少年在人群后面,像往常一般把手风琴挂在脖子上,不过没有拉。

“玛丽,我在这儿呢!玛丽!”

是妈妈,是妈妈在喊。她为什么这么大声叫我的名字呢?我觉得特别不可思议。

咣当一声,马达停了。两个不认识的年轻人跑上甲板来,冲着我们不客气地说了些什么。声音很大,我却一句话也没听清楚。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嚷着,我的耳朵里却寂静无声。无论什么声音都传不进来,仿佛我的鼓膜突然蒸发了一般。

翻译家甩开我的手,在甲板上跑起来。他跌跌撞撞地跑着。那两个人中的一个追了过去,另一个留下来抱住了我。他不停地冲我说着什么,但我还是什么也没听见。

翻译家脚下一绊,撞上了烟灰桶,随即被咖啡店的大叔抓住了。他使劲挣脱掉那个大叔,朝着船头跑去。这一切都发生在寂静之中。

差一点就被抓住,但翻译家纵身跳进了大海。他连再见都没对我说,也没冲我微笑,就踩上栏杆,躬起身子跳了下去。

水花飞溅——

从那个刹那之后,我的鼓膜又恢复了。

“你有没有受伤?”

年轻男人盯着我的脸,用温柔的声音问道。

“他跳下去了,赶快派船!”

周围响起凌乱的脚步声。

“扔救生圈!”

“救生衣在哪儿呢?”

“等着他浮上来,都不要慌。”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这个是……”

年轻男人刚要朝丝巾伸手,我就把他的手推开,蹲了下去。

“玛丽,吓坏了吧?已经没事了,不用担心。玛丽居然被人诱拐了,真是吓死我了!天哪,怎么把你折磨成这样啊?哪儿疼吗?他到底是什么人啊?!还好你没出什么事。真是太好了!真是万幸!警察先生,太谢谢你们了!医院会给这孩子好好检查的,是吧?我们能坐救护车,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