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我这打扮……你别笑啊。”

我把快掉了的凉鞋扣按上,拍了拍落满灰尘的裙子。

“挺好的啊。”

翻译家温柔地说。

“反正,我是一直跑来的。”

喘息怎么也平复不了,话都没法好好说。我的上衣被汗浸湿了,裙子正面因为洗东西湿了也还没干,腿上还留着红红的蚊子包。

“我觉得你这样子比平时还可爱。”

也许是想帮我平静下来,翻译家把手绕上我的肩膀。

啊,就是这样,我想。我发自内心所渴望的,就是他的这个动作。

广场上的喧闹一成不变。太阳已经开始西斜,花朵时钟的一半已经笼罩在阴影里,通向崖壁的石阶即将被海浪吞噬。

“我迟到了三个小时,真对不起。你一直在等我?”

“没事的。”

“实在没法脱身,真想马上飞过来。我都快疯了。”

“你是不是费了很大劲才出来的?”

“我说去看牙医。所以,我可以待满牙医治疗一次虫牙那么多的时间。”

“那,咱们就去排长队看牙医吧。”

翻译家的表情非常平静,一点也看不出来在烈日下站了好几个小时。他的脸没晒黑,领带结也没有松开。

在岛屿以外的地方,翻译家是不会苛责我的,会平和地接受一切。但是在摆满俄文书籍的那个房间里,他绝对不会原谅我。

走上距离海岸大道稍远的一条路上后,海浪声突然变小了,两侧排列着古董店、饭馆、比爱丽丝小却漂亮得多的民宿、照相馆等。饭馆正在入口处准备挂出晚餐的菜谱,刚从海里上来的游客们晒得通红,吹着海风悠闲地走着。

在建筑物的缝隙之间,不时能瞥见大海,细长的海面直通天际。走过摩托艇修理厂之后,热闹的音乐声逐渐传过来。红色的指示招牌排列在人行道上,街树全都被万国旗和小灯泡装饰一新,有五六个小孩从我们身边跑了过去。

“我们到巡回嘉年华了。”

那块煞风景的仓库空地现在变成了游乐场,有旋转木马、转杯、小火车、镜子迷宫以及几个夜摊。一切都被涂上了鲜艳的颜色,有的和着曲调在空中盘旋,有的闪烁耀眼光芒吸引着客人。无论是大海的气息,还是夕阳的余晖,都到不了这里。

我们手牵着手进去了。

“欢迎光临!”

小丑撕了张门票递给我们。

正对着大门口是一座花式蛋糕形的圆舞台,有乐队正在上面演奏。一开始我以为那些都是内含机关的木偶,仔细一看原来是真人,吹长号的男人还冲我挤了一下眼睛。他们一边演奏一边在舞台上转着圈行进。

乐队没完没了地演奏着曲子。虽然听上去热闹又令人兴奋,曲子却全是小音阶,宛如一只疯孔雀在起舞般不可思议。

“小时候爸爸总是带我来这儿。”

“每次都这么多人吗?”

“是啊,大家翘首企盼的一天,就像过节似的。”

我们必须把头靠近,才能听见对方的声音。

每个游乐项目前面都是长龙,美食的香气笼罩着这片区域,翻译家看每个项目都像在看一片奇妙的风景。我把爱丽丝里的混乱全忘在了脑后,汗没了,裙子也干透了。

“喂,咱们也坐一个玩玩吧。”

“我在这儿等就好,你去挑自己喜欢的玩吧。”

“这可不行,得两个人一起玩,要不多没意思啊。你看,这里可没有一个人是落单的。”

我们坐上了小象丹佛的飞机。它的身体是漂亮的淡蓝色,长鼻子向上翘着,两只耳朵大大的。我踩着耳朵钻进窄小的座位里,屈起膝盖,缩着肩膀,将将巴巴将自己埋了进去。

翻译家坐在里面显得异常憋屈,时不时地拽拽这儿抻抻那儿的,也不知是不是担心西服会皱了。这时响铃了,钢丝吱吱呀呀响着把飞机拉向了空中。他吓了一跳,“哇”地发出一声惊呼。

“这才刚开始哦。”我笑着说,“你没坐过这个?”

“是的。”

“为什么?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没来游乐场玩过。”

“没有原因,就是没缘分而已……而且,我有点恐高。”

飞机突然开始转圈,我欢呼起来,身体差点被甩出去,赶快握紧扶手。风翻起我的裙摆,翻译家额头上残存的几根头发都竖了起来。

天空还没有完全陷入黑暗,但夕阳已经从地平线开始慢慢地被吸进暮色之中,崖壁正上方升起了一轮白月。

从高处眺望,大海很小。F岛安静地躺着,仿佛已经沉入了梦乡。游乐场里各处闪烁的灯光汇聚为一团光亮,在这团光亮中,乐队还在演奏永不完结的曲子。

“你没事吧,好玩不?”

翻译家没有回答,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坐在飞机上,能看见悬崖和游船。爱丽丝那一带全是建筑物,看不出哪个是我家的旅馆。一切的一切都在和我们一起旋转。

下飞机之后,他还是摇摇晃晃的。

“不舒服吗?”

“没事。”

他把吹乱的头发拢好,我们又牵着手在游乐场里闲逛起来。

太阳下山之后,人变得越来越多。孩子们手里举着气球和棉花糖,兴奋地发出尖厉的喊声。街头的卖艺者拽断缠绕胸部的锁链,又从口中喷出火焰。小婴儿看到这情景吓得大哭。情侣们不顾他人的目光,拥抱接吻。风吹过,爆米花和门票副券就从地面上飞舞起来。某处放起了焰火,和主人走散的小狗到处乱跑,照相机的闪光灯一直闪烁。

翻译家的手非常柔软,几乎将我的手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对我来说,这双手功能很多:摸头发、沏红茶、脱衣服、绑绳子,每个动作都能让他成为另一种生物。

现在这只包裹着我的手的手,是否曾经杀害了他的妻子呢?偶尔我会这样想,但丝毫不觉得恐惧。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勒的脖子、刺的剪刀,还是下的毒,但我可以想象出在那一瞬间,他手指的动作曾是何等优美。从每一个关节的神态到青黑色的血管,我都能想象出来。

我们靠在旋转木马的栅栏边,吃着甜筒冰激凌。他盯着冰激凌看了一会儿,那是由巧克力和香草口味缠绕成的巧克力。

“不快点吃,可就化了啊。”

“这形状可真有意思。”

“不就一个甜筒吗?有什么可稀罕的。”

“因为我很少吃。”

“用嘴咬一口就行。你瞧,就像这样。”

我张开嘴啃了一大口,也不顾会弄到脸上。他生怕把蛋筒捏碎似的,用左手轻轻地握住,向前探出脑袋,笨拙地舔了舔冰激凌的尖儿。融化了的冰激凌滴落在裤子上,他急忙拿出手帕去擦。

吃冰激凌可比把我扒光、用绳子绑紧要简单多了……我这么想着,帮他擦了擦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