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英国绅士的承诺

那天晚上,一百号人在阿尔贝托带领下出发去寻找西班牙人的财宝。对于马杜而言,离开船只和海洋,再次踏上陆地,进入森林,令他悲喜交加。这里的森林酷暑难耐、枝繁叶茂,就像他记忆中的家乡丛林。这里同样有不绝于耳的虫鸣和鸟叫;有两次他见到了成群的猴子;有一次听见了野生猫科动物那低沉的咆哮声,有点儿像是猎豹。

财宝藏在林中空地里一间小屋子内,那里只有十来个西班牙士兵看守。他们被突如其来的攻击吓得措手不及,火绳枪乱放一气后就逃进了森林。阿尔贝托欢欣雀跃,得意扬扬地穿上刚找到的西班牙绣花外套,大摇大摆地来回踱步。水手们抬着财宝穿过森林返回船只的一路上,他夹杂着曼丁哥语1和玛尼方言兴奋地向马杜说道,他重获自由之后也会成为一个探险家,再经商赚很多钱成为富翁。他还试着向红毛水手讲述自己的梦想,但他们听不懂他的西班牙话,而且似乎很讨厌他的新外套和聒噪不停的兴奋。

第二天,那个叫做米格尔·德·卡斯特利亚诺斯的西班牙总督登上了耶稣号上,提议用和平的方式进行贸易。他已经无计可施,因为霍金斯既拿到了他的钱,也手握城里居民想要购买的奴隶。总督是一个矮胖的男子,吃力地爬上船,脸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马杜留意到,总督上船时满脸不悦,因为他看到阿尔贝托穿着新外套坐在一尊大炮上若无其事地望着他;不过后来霍金斯殷勤地把他迎进了自己的舱室,再出来时看起来心情大悦,跟其他被霍金斯接见过的大多数人一样。

当晚迟些时候,耶稣号上一个大船舱里举行了一场宴会,马杜和汤姆忙着伺候上将、总督和其他船的船长们。总督和霍金斯看上去就像最好的朋友,并交换了价值不菲的礼物。霍金斯送给总督一件镶嵌着金纽扣的华贵天鹅绒斗篷——马杜心想那也许是为了补偿阿尔贝托偷走的那件外套。总督被美酒佳肴打动,满脸通红,大汗淋漓,回赠给霍金斯一件点缀着珍珠的女式腰带。马杜想不通女人要怎么穿这种东西,也搞不清这究竟是准备送给霍金斯老婆,还是打算送给英国人跟他提起过的伊丽莎白女王。

第二天正式交易。当看到同胞们全身赤裸、瘦骨嶙峋、可怜巴巴地戴着锁链眯缝着眼睛站到阳光下时,马杜和往常一样感到很愧疚。在污秽不堪、臭气熏天的货舱中待了两个月后,他们中许多人已经虚弱无力、长满烂疮、疾病缠身;而且他看得出来,他们还是相信被带上来就是离死不远了。

“别害怕,老爷爷。他们不会吃你的。他们只是想要奴隶,去帮他们种田和挖矿。岸上的生活比货舱里更好一些。”他快速地对一名打着哆嗦的瘦削老人说道。

那个老人抬头看着他。马杜看见一张布满皱纹的黑脸,脸上那双眼睛由于发烧而异常闪亮。原来老人哆嗦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生病。老人若有所思地与他对视了片刻,寻思着该怎么回答他的话。那双眼睛看起来像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精灵,目光尖锐地瞪着马杜,仿佛在一个可怕梦魇中遇到了某种从未出现过的磨难。但老人的回答听起来庄重肃穆,就像马杜部落中那些长者在说话。

“我不怕死,孩子。但我已经受够了屈辱,不想再让你这个穿着白色恶鬼衣服的人玷污我的耳朵。”

然后老人就被一个水手粗鲁地推到一边,带走了。马杜站在原地,一阵悲凉孤独突然袭来。他僵在那里,无法把视线从同胞身上移开。从所有留意他的奴隶眼中,他要么看到厌恶,要么看到蔑视,更糟糕的甚至就直接当他不存在。这让他意识到,对一些同胞来说,自己和那些折磨他们的红毛不再有任何分别。

这些奴隶被带走后,马杜急忙走到船头,翻过船桅的前索条,一个人躲了起来。他想道,虽然自己的确穿着红毛的衣服,也的确想变得跟红毛一样,但不应该受到这种对待——不至于要为同胞受到红毛残酷对待和盘剥而遭受指责!他想要大声呐喊:“我身不由己,我无能为力,这不是我的错!”

但没有人可以倾诉。一时间,他迫切需要一个朋友,需要一个稍微理解自己处境的人,需要一个喜欢他现在样子的人。但他身边没有这样的朋友。他怔怔望着码头边湛蓝闪亮的海水,心痛不已,希望自己可以游上岸去,再逃到森林中藏起来。但他却连游泳都不会。

河口挤满了小船。其中一条船正从更远处的上游朝着耶稣号稳稳地划过来,带来阵阵喧嚷声和大笑声。当它划到眼前,马杜看见汤姆坐在船头,欣喜若狂地双手乱舞。在他身后是其他水手,而船的中间有个很长的奇怪物体,像鱼肚一样白得发亮。

船越来越近,汤姆正朝他挥手。马杜看见那条鱼的脚又粗又短,还在朝身体上方摆动。汤姆坐在鱼脑袋上,鱼尾已经瘫软地耷拉在船尾,使得舵手掌舵很不方便。一船人靠过来时,喧嚷声更大了。大家放了根绳子下去,把那头怪兽拉上了船。

马杜连忙上前一探究竟,迎面碰上了汤姆,只见他,全身湿透,却掩盖不住凯旋而归的胜利光芒。

“那条大鱼带劲吧,马杜!你在非洲有见过这种鱼吗?有两个人那么长,看我们拉它上船时那般费劲,我敢打赌它有三个人那么重!这东西叫美洲鳄。你知道我们怎么抓住它的吗?”

“你们是活捉它的吗?不是捡了个死的来吧?”马杜目不转睛地盯着怪兽令人瞠目的体型,眼里充满了敬畏。在非洲的河里也有鳄鱼,但很少有这么大的。只有不要命的莽夫才会直接从独木舟里用长矛去捅这玩意儿。

“当然是活捉的啦!当时它正在河里游来游去寻找食物呢!”

“怎么做到的?”同样的问题和答案在甲板上不同人群中传来传去。马杜非常高兴,尤其在这个时候,汤姆还特别有心跟自己分享这段经历。他不知道阿尔贝托在哪里——他也会喜欢这个故事的。

汤姆微微一笑。“说来话长,你知道我们昨天在城里抓了只小狗吗?惹得那个西班牙女佣哭哭啼啼的那只?对了,我们用很粗的绳子把那个脏兮兮的、用来撑蒿的大钩绑在它肚子上,像这样,绳子固定住竿,有钩的那头缠在狗的尾巴上,看起来就像弯在两条后腿之间一样。然后我们开往河的上游,听说怪兽都住在那里,在河中央吊下小狗。这样,小狗就拖着绳子在船尾往外游,突然它身后猛地掀起一个漩涡,那双眼睛就贴着水面冒起来,接着血盆大口张开猛咬,嘎嘣!——就像那样——你看这嘴有多大,跟我的腿差不多长,全是牙齿——那条小狗就不见了!这家伙把小狗连钩子都吞了下去!好家伙,水里天翻地覆一般,那动静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我们有七、八个人使出了洪荒之力死死拽住那根绳子,老乔在船尾都把绳子缠在了腰上。就跟遇到飓风似地,这条旧船船尾朝下一路后退!水卷着鱼一股脑儿涌进来,我们拼命往外舀水,一刻都不敢停。那个时候,还能看见四周游弋着其他怪兽的眼睛和鼻孔,就等着我们掉进水里时,随时一口咬过来。它挣扎了有两个小时,我们才得以把它拉到射程之内,开枪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