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夫和灵魂(第3/9页)

“但您肯不肯向我发誓,到时会告诉我怎么把我的灵魂送走?”他追问。

她移步走到阳光中,红发随风扬起阵阵涟漪。“我以山羊的四蹄起誓。”她以此作答。

“女巫中就您最好了,”年轻的渔夫大声说道,“我今晚一定会同您在山顶上跳舞的。本来我还真以为您会向我要金要银的。但既然这是您要的价,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实在是小事一桩。”说着他脱下帽子,深鞠一躬,向她致意,转身跑回镇上,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

女巫目送着他离去,等他走得看不见了便回身进入洞中,从一个雪松木雕的盒子中取出一面镜子,支在一个架子上,在镜前点起炭火烧着马鞭草,透过缭绕的青烟望着镜子。过了一会儿她双手攥拳,气冲冲地喃喃自语:“他本该归我,我有哪样不如她?”

那天晚上,月亮升起来时,年轻的渔夫上到山顶,站到了千金榆树下。大海像一面铮亮的金属圆盾躺在他脚下,一艘艘渔船影影绰绰地在小海湾中浮动。一只猫头鹰,两个眼睛黄澄澄像硫黄似的,呼叫着他的名字,但他不去搭理它。一条黑狗奔过来,朝他汪汪大叫。他用根柳树条一打,它就呜呜呜地哼叫着跑开了。

夜半时分,女巫们来了,像一只只蝙蝠般从空中翩翩而至。“呸!”她们一落地便大叫,“此处有生人!”说着四处嗅起来,互相说着什么,打着手势。最后来了那个年轻的女巫,红头发在风中飘飘如流水。她身穿一袭金线装,上面绣着孔雀眼,头戴一顶小小的绿绒帽。

“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女巫们一见到她便尖叫起来问,但她只是笑,跑到千金榆那里,拉起渔夫的手,领着他走到月光中,跳起舞来。

他们一圈一圈地转着,年轻的女巫跳得那么高,渔夫都瞧得见她红舞鞋的后跟。接着,穿过这些跳舞的是一匹马飞奔而来的马蹄声,可是看不见马,渔夫觉得害怕了。

“快一点。”那女巫嚷道,用双臂搂住渔夫的脖子,呼出的气息热腾腾地扑在他脸上。“再快点,再快点!”她嚷道,渔夫觉得大地都在他脚下旋转起来了,头也晕晕乎了,一阵巨大的恐惧攫住他的心,仿佛有什么邪恶的东西在盯着他看。最后他终于觉察到在一处岩石的暗影里有个人,早先并不在那儿。

那人是个男的,穿着一套黑天鹅绒衣服,样式是西班牙的。他的脸白得出奇,可双唇又像一朵傲然绽放的红花。他似乎很累,身子往后靠着,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腰间短剑的剑柄。他身边草地上搁着一顶装有羽饰的帽子,还有一对骑马戴的长手套,镶着金边,用细珍珠缝出一种古怪的图案,肩上披着黑貂皮里子的短斗篷,细细白白的手上戴满了戒指,两只眼皮沉沉地垂着。

年轻的渔夫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就像中了邪似的。两人终于对上眼,不管舞到什么地方他都觉得那人的目光在紧跟着他。他听见年轻的女巫在笑,便搂住她的腰肢,带着她疯狂地旋转了一圈又一圈。

突然,林中一阵狗吠,跳舞的全停了,两个两个地走过去,跪下来,亲吻那人的手。大家这么做时,他那傲然的嘴角漾起一丝微笑,宛如鸟翼点水,水面泛起的笑靥。但这笑靥透着鄙夷。他双眼一直盯着年轻的渔夫看。

“来!咱们也去崇拜一下。”年轻的女巫一边悄声说着,一边领着他走上前,有股对她有求必应的强烈欲望揪住了他,他便跟着她去了。可是当他走近前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就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口中呼唤了一声圣名。

这一下女巫个个像老鹰般尖叫起来,都飞走了,那张一直在盯着他看的白脸也痛苦得扭歪了。那人朝一个小树林走去,打了一声唿哨。一匹戴着银辔头的小马应声跑了过来。他跃上马鞍,回转头凄惨地看了一眼年轻的渔夫。

红发女巫也想飞走,但叫渔夫一把抓住她两只手腕,紧紧捏着不放。

“放开我,”她大叫,“让我走。因为你叫了不该叫的名字,做了不该看到的手势。”

“不,”渔夫回答,“我不放你走,你得先把秘密告诉我。”

“什么秘密?”女巫问,像只野猫似的要挣脱开,紧咬着唾沫点点的嘴唇。

“你懂得。”他回答。

女巫那草一样绿的眼睛叫泪水模糊了,对渔夫说:“问我什么都行,就是别提这个!”

他笑了,把她拽得更紧。

看见自己再怎么也挣不脱了,她悄悄对渔夫说:“我和大海的女儿比实在是一点也不差,同那些住在蓝色水波中的人一样标致。”说着摆出一副献媚的样子,把脸凑近渔夫的脸。

但他一把推开她,皱起眉头,对她说:“要是你对我发了誓又不守诺言,我就杀了你这诓人的女巫。”

她一听脸色灰得就像紫荆树上的一朵花,浑身发抖。“那就这么办吧,”她喃喃说道,“是你的灵魂又不是我的。你高兴拿它怎样就怎样吧。”说着她从腰带上解下一把柄是绿毒蛇皮的小刀,给了渔夫。

“我拿这个有什么用?”他不解地问她。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满脸惊恐。接着她把额上的头发往后一掠,怪笑着对他说:“人们所说的身影其实不是身体的影子,而是灵魂的身子。站到海边上,背对着月亮,把你的影子从你脚边割开,那就是你灵魂的身子,叫你的灵魂离开你,它就离开了。”

年轻的渔夫打了个哆嗦。“真的吗?”他低声问道。

“是真的,我真不想告诉你啊。”她嚷道,说着搂住他的双膝哭了起来。

他推开她,留她一个人待在荒草丛中,自己走到山边,把刀别在腰间,下了山去。

他里面的灵魂这时向他呼叫着,说:“瞧!我跟你一起都这么些年了,一直是你的仆人。别把我送走吧,我坏了你什么事?”

年轻的渔夫一听笑了。“你没坏我什么事,可是我不需要你,”他回答,“天地这么大,有天堂,有地狱,中间还有半明不暗朦朦胧胧的那所房子。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就是别在这里烦我,因为我的爱人在召唤我。”

灵魂便苦苦哀求,可他就是不听,从一块山岩跳到另一块山岩,腿不晃脚不滑的,像头野山羊。终于他到了平沙一片的大海边。

他古铜色的四肢配着一身结实的肌肉,就像一尊希腊人手出的雕像,立于沙滩上背对着月亮,海边涌浪吐沫,伸出一双双洁白的手臂朝他招摇,浪花中隐隐约约站出一些人影向他致敬。在他面前躺着他的影子,他灵魂的身子,在他身后一轮明月挂在色如蜂蜜的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