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的最后一游(第3/4页)

“这可难说,这可难说,”科罗维约夫道。

“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死了,”女人说,口气好像不太有把握。

“我抗议!”别格莫特激动地高呼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不死的!”

“二位公民,请出示证件,”女人又说。

“对不起,这实在太可笑了,”科罗维约夫还不肯罢休,“作家不是由证件,而是由作品决定的!您怎么知道,我脑子里在酝酿着什么样的构思呢?还有他脑子里的?”他指着别格莫特的脑袋说,后者马上脱掉帽子,好让女人看得仔细些。

“让别人过去,公民!”女人已经不耐烦了。

两人闪开,让一位作家过去。作家身穿灰色西服,夏季白衬衫,没打领带,衬衫的大翻领盖在西服领子上,腋下夹着张报纸。他向女人客气地点点头,边走边在登记簿上签下带花体字尾的名字,进入凉台去了。

“唉,冰镇啤酒不是给我们,而是给他喝的,”科罗维约夫伤心地说。“我们两个流浪者,多么想喝一杯啊!我们处境悲惨,困难重重。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别格莫特痛苦地把手一摊,将鸭舌帽又戴到他那长满了猫毛般浓发的圆脑袋上。这时,女人头上响起了一个不高然而威严的声音:

“让他们进来,索菲娅·帕夫洛夫娜!”

管登记的女人吃了一惊:花墙的绿荫中露出一个人穿燕尾服的白色胸口和一部海盗式的楔形大胡子。说话人亲切地望着两个形迹可疑的流浪汉,甚至向他们做出邀请的手势。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是威风八面的餐厅首领。索菲娅·帕夫洛夫娜便乖乖地问科罗维约夫:

“您贵姓?”

“帕纳耶夫,”科罗维约夫彬彬有礼地答道。女人写下了,又抬起眼睛询问地望着别格莫特。

“斯卡比切夫斯基,”别格莫特用吱吱的嗓音回答,不知为什么指了指汽油炉子。索菲娅·帕夫洛夫娜也写下了,然后将登记簿推到客人面前,请他俩签名。科罗维约夫在“帕纳耶夫”后面签了“斯卡比切夫斯基”,别格莫特则在“斯卡比切夫斯基”后面签了“帕纳耶夫”。索菲娅·帕夫洛夫娜更觉震惊的是,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居然一脸谄笑,亲自把人领到凉台里面最好的座位边,那儿绿荫最浓,阳光穿过花墙一隙在餐桌前欢快地闪耀着。索菲娅·帕夫洛夫娜惊奇地眨巴着眼睛,把两位不速之客的签名琢磨了半天。

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使服务员们吃惊的程度也不亚于索菲娅·帕夫洛夫娜。他居然亲自从餐桌下拉出椅子请科罗维约夫就座。他朝一个服务员挤挤眼,对另一个悄悄说了句什么,两个服务员马上围着客人张罗起来。别格莫特已将汽油炉子挨着他那褪色发红的皮鞋放在了地板上。带黄渍的旧桌布立即被撤去,浆洗得洁白的新桌布宛如飘起的阿拉伯牧人斗篷刷拉拉铺到了餐桌上。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凑到科罗维约夫耳边,非常殷勤地小声说:

“伺候您二位用点什么?我有特制的风干咸鱼脊肉……是从建筑师代表大会上弄来的……”

“您……哎……给我们随便来点小吃吧……哎……”科罗维约夫在椅子上伸开手脚,挺随和地说。

“明白了,”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闭上眼睛,意味深长地答应道。

服务员们见餐厅主任如此巴结两位可疑的客人,遂不再多疑,转而认真伺候起来。别格莫特刚从衣兜里摸出个烟头衔进嘴里,一名服务员就划火柴递了上来。另一名服务员飞快拿来了细长的高脚酒杯和薄薄的大高脚杯,泛着绿光的玻璃在餐具间叮当作响。坐在遮阳棚下用大高脚杯喝矿泉水真乃惬意之事……提前说一句,两位客人确实在难忘的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凉台的遮阳棚下喝了一大杯纳尔赞矿泉水。

“我想请两位品尝剔骨榛鸡肉,”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唧唧哝哝地说。戴破夹鼻眼镜的客人很满意海盗船长的提议,从形同虚设的镜片后面投以赞许的目光。

这时旁边的另一张桌上,笔名“热风”的小说家彼得拉科夫和他的太太正在用餐。太太在吃一块煎猪排。彼得拉科夫以作家特有的观察力注意到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的殷勤劲儿,不禁大为惊讶。作家太太也是十分可敬的女士,对海盗如此伺候科罗维约夫甚至产生了妒意。她敲了敲小勺子,想说:怎么搞的,让我们久等,该上冰激凌了!这是怎么回事?

然而,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只向彼得拉科夫太太投以讨好的一笑,叫一名服务员前去支应,自己并不离开两位贵客。好个聪明的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他的观察力也许不亚于任何作家。他知道杂耍剧院的那场表演,知道这两天发生的许多事,听说过种种传闻,而且比别人细心,记住了“穿格子花的人”和“黑猫”。他马上猜到了两位来客是谁,自然不敢得罪。索菲娅·帕夫洛夫娜倒好,居然想阻挡他们进入凉台!不过倒也不能怪她。

彼得拉科夫太太傲慢地把小勺子插进黏糊糊的冰激凌里,很不高兴地望着两个奇装异服小丑的餐桌上变魔术似的摆满了美味佳肴。洗净发亮的生菜叶从盛鲜鱼子的高脚盘里翘出来……转眼间又推过来一张专用小桌子,上面有个蒙着水汽的银光闪亮的小圆桶……

直到一切都安排妥当,直到服务员端着咝咝有声的平底盖锅如飞而来,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才敢离开两位神秘的客人,他小声说:

“对不起!我得去一下!我要亲自看看榛鸡肉做得怎么样。”

他离开餐桌,很快隐没在餐厅内的通道里。如果有人跟踪观察他接下去做什么,一定会觉得莫名其妙。

餐厅主任并非下厨房察看榛鸡肉,而是径奔餐厅的库房而去。他用自带的钥匙打开了库门,从冰柜里取出两条沉甸甸的干鱼脊肉,他动作小心,唯恐弄脏了袖口,将鱼肉用报纸包起、细绳扎好,放在一旁。然后他走进隔壁房间,看见自己的绸里子风衣和礼帽还在原处,这才返身出了库房,来到厨房,此时厨师正在精心烹制剔骨榛鸡肉——海盗亲自推荐给客人的那道佳肴。

应该说,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的行为毫不足怪,也无神秘可言,只有光看表面现象的人才会觉得奇怪。他的行为完全合乎逻辑而顺理成章。就凭着对这两天各种事件的了解,凭着非凡敏锐的嗅觉,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的餐厅主任暗暗预感到,两位怪客的这一顿华筵不会吃得太久。昔日海盗的嗅觉从未欺骗过他,这次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