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埋葬(第3/6页)

夜莺歌声响彻了客西马尼橄榄园。谁也不清楚杀犹大的两个人何处去了,但我们知道戴风帽的那个人的去向。他离开小路,钻进了浓密的橄榄林。他向南走到一处石块坍落的围墙缺口,那是离大门很远的一角,翻过围墙,很快到达汲伦溪畔,他下溪涉水,不久就看见远处有两匹马和一个人的黑影。马匹站在溪中,流水冲刷着马蹄。戴风帽的人跨上了一匹马,马夫骑上另一匹,二人缓辔而行,马踏溪石,然有声。后来他们离水登上耶路撒冷一侧的河岸,到了城墙下面。马夫独自催马走了,随即从视线中消失。戴风帽的人勒住马下来,站在空荡荡的大路上。他脱下斗篷,把它翻过来,从中拿出一顶没有插羽毛的浅头盔。他戴上浅盔后重又纵身上马,俨然变成了一名腰佩短剑、身穿厚呢斗篷的骑兵。他一抖缰绳,那匹烈性战马开始小跑,骑者的身子也随之颠晃起来。剩下的路不远了。不多时就到了耶路撒冷城的南门口。

拱形城门下燃着许多火把,火光纷掠乱舞。闪击军团第二中队的几名卫兵坐在石凳上玩骨牌。看见有个骑兵过来,他们都纷纷站起,那骑兵朝他们挥了挥手,径自入城去了。

城中灯火通明,一派节日气象。家家窗户里闪亮着灯烛,处处都在诵读赞美诗,吟唱之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骑者偶尔窥一眼那些临街的窗户,看见人们围坐在节日餐桌边,桌上摆着羔羊肉、酒杯和几盘苦菜[2]。他用口哨轻声吹着小曲,让马慢步小跑,穿过空荡荡的下城街道向安东尼塔楼驰去。有时他看看那燃烧在圣殿顶上的世所罕见的五烛灯,又望望那悬挂在五烛灯上更高天空的一轮明月。

大希律王宫完全置身于逾越节夜晚的盛典之外。王宫朝南的配殿里驻扎着罗马大队的军官和军团副将,那儿点着灯火,还有些动静和生气,而整个前殿即正殿部分,只住着总督这一位身不由己的独客,虽有道道柱廊、座座金像,反倒黑灯瞎火,在皎洁的月光下一片黯然。深宫里黑黢黢,静悄悄。总督曾对阿夫拉尼说,他可不愿意到那里面去。他吩咐就在上午审讯、中午用餐的阳台上备寝。他躺在铺好的卧榻上,很久不能入睡。赤裸裸一轮明月高挂在澄净的天空。总督目不转睛地望着它,望了好几个小时。

将近午夜时,可怜的总督大人总算有了睡意。他使劲打了个哈欠,脱掉斗篷,取下那条鞘子里插着阔刃钢刀的上衣皮带,把它放在榻边椅子上,脱去平底鞋,伸直了身子。班加立即跳上来卧在他身旁,将脑袋挨着他的脑袋,总督则把一只手搭在它的脖子上,这才合上了眼睛。

廊柱遮月,将卧榻罩在它的影子里,然而有一道月光从台阶直铺到总督的榻前。刚刚摆脱身边现实世界的他,立刻踏上了这条光亮的道路,径向天上的明月走去。这条透明的淡蓝色道路上,一切如此美妙绝伦,令他在睡梦中发出了幸福的笑声。班加跟随在身后,和他并肩而行的则是那个流浪哲学家。他俩正在争论一个非常重要而复杂的问题,谁也不能说服谁。两人各执己见,没有任何共识,因而这场争论永无休止也特别有趣。不言而喻,今天的死刑乃是天大的误会,那个臆想出人皆善良之类的荒诞言论的哲学家,不正走在我的身边吗!也就是说,他还好好活着。怎么可以处死这样的人?想一想都十分可怕。没有死刑!没有死刑!正因为如此,从这条月光阶梯向上行走才感到无比美妙。

时间足够充裕,傍晚才有雷雨,怯懦当然是最可怕的毛病之一。加利利拿撒勒人耶稣是这样说的。不,哲学家,我要反驳你:怯懦就是第一可怕的毛病。

譬如说,我这个犹太总督,过去是军团指挥官,在女儿谷那场战斗中,当日耳曼人就要咬死巨人猎鼠手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怯懦。可是,哲学家,请您宽恕我!像您这样的智者难道也会认为,一位犹太总督可能因为一个对恺撒陛下犯下罪行的人而断送自己的前程吗?

“是啊,是啊,”彼拉多在梦中呻吟和哽咽道。

可是,现在他愿意自毁前程。早晨他没有这样做,今夜经过再三斟酌,他宁愿如此。只要能使那个无辜的疯子幻想家和行医者免遭死刑,他可以不惜一切!

“今后我俩永远不分离,”不知怎么和金矛骑士走到一起的衣衫褴褛的流浪哲学家对梦中的他说。“有我之处必有你!别人提到我,马上也会提到你!只要说起我这个不知生身父母的弃儿,就一定会说起你这个占星大王跟漂亮的磨坊主千金彼拉所生的儿子。”

“是啊,你可别忘了为我这个占星家的儿子祈祷平安,”彼拉多在梦中请求道。跟他并肩而行的拿撒勒乞丐点了点头。残忍成性的犹太总督在梦中高兴得又哭又笑。

梦境如此美好,对于总督大人,梦醒就显得尤为可怕。班加对月唔呶欲吠。光滑如脂的淡蓝色道路从他面前消失了。总督睁开眼,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死刑已经执行。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抓住班加的颈圈。然后他用病恹恹的眼光寻找月亮,看见它皎洁如银,已略略西斜。这时月光忽然被搅乱了,眼前阳台上亮起了一团晃动的可厌的火光。猎鼠手中队长站在阶前,手里的火把烧得很旺,冒着黑烟子。班加准备扑上去。马克又恨又怕地瞟着这只猛犬。

“不许咬,班加,”总督的嗓音像病人,他咳嗽一声,举手挡住火光。“深更半夜的,在月亮下我也不得安宁。诸神啊!你的差事也很糟糕,马克。你残害士兵……”

马克惊讶万分地望着总督。后者清醒过来。为了掩饰梦后失言,总督说:

“别不高兴,中队长。我再说一遍,我的处境比您还要糟呢。有什么事吗?”

“秘密卫队长要见您,”马克不动声色地报告。

“叫他过来,叫他过来,”总督清了清嗓子吩咐道,一面用光脚在地上找鞋子。火光又在廊柱上掠动,中队长橐橐地踩着拼花地面,走到花园里去了。

“月亮下我也不得安宁,”总督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道。

马克刚走,戴风帽的人就来到了阳台上。

“班加,不许咬,”总督小声说,摁住狗的脑袋。

阿夫拉尼开口前,习惯地环顾一眼,走到暗处,确信阳台上除了班加没有外人,这才低声说道:

“总督,请您把我送交法庭治罪。您说对了。我没能保护好加略人犹大,他被人杀了。请把我革职论处。”

阿夫拉尼觉得有四只眼睛在盯着他,两只狗眼和两只狼眼。他从厚呢斗篷里掏出一个被血渍硬的钱袋,上面有两道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