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姆施塔德

艾德差点从陡崖的台阶上摔下去。他用烧红的煤钳把浴帘弄下一块,再用这块浴帘把文件夹包住。他打开手电筒,仔细听着。他决定从现在开始要从容不迫地做每一件事,一件一件来。他还从没把这句话当成一种建议,只是当成一句俗话而已:一件一件来——到午夜巡逻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用。

水面上还有亮光。明亮的、几乎是白色的一条,包裹在黑暗之中。

“已经太晚了。”

“对不起,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也许是,也许也不是。每次你碰到困难就来找我,是不是?”

“我不走运,老伙计,就是不走运而已。”艾德喃喃地说,摸索着走进山洞。他的狐狸已经变成了一块坚硬、蓬乱的皮毛。他小心地把尸体挪到一边,开始挖一个足够大的坑。

离海岛日还有一周的时候,洛沙把这个装着诗的纸夹藏到了地下室里,说是保险起见。那里面有四十多、差不多五十首诗——克鲁索的集子。

艾德仔细地把埋东西的地方弄平,然后把尸体拖回原来的位置。再用手电照一下。他的狐狸只有靴子底那么厚了。

“那张图呢,你这个英雄?”

艾德呆看着山洞里面。

“这几首诗跟那张图比算什么,那张真理地图?”

走到辐射研究所差不多需要一个小时。他的力气还没有恢复到能够走这么远的路,但是到外面活动,在露天地里走路,脸上是夜里冰凉的空气,这让他很舒服。他得先回到岸边的高崖上,然后穿过山丘到下面的浅海湾。眼睛下面的伤口开始一跳一跳的,但他不再害怕被人发现。他现在遵循的是更为古老的规则,那些最早的,从根本上来说幼稚的关于友谊的信念,还有当这个信念成为真实和唯一的时候所包含的内容。

被克鲁索称为塔楼的旧变压器房没有锁门。艾德使劲把那些悬垂在脸前面的被子推开,终于找到了上去的路。抽屉敞着。那张图不见了。

“太晚了!太晚了!”

艾德差点跪倒在地。

“别害怕,我就是坐坐,小伙子。”

那个人坐在靠背椅里,伸出手挡住艾德手电筒的光。

“别……”

陌生人的怀里卧着一只猫,那只猫沉重的大脑袋跟小孩儿的脑袋差不多。克鲁索的猫。猫宽大的爪子抱着男人的膝盖。

“我上次见您的时候,您一直叹气,您的脸怎么样了?”

“好了。”艾德机械地回答道,多一个字他都说不出来。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他开始明白过来,这个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是罗姆施塔德教授,克鲁索的养父,辐射研究所的所长。

“我给您拍了几张片子,这您可能知道。”

艾德努力打起精神。教授朝艾德伸出一只手。艾德快步朝他走过去。那个男人个子很高,坐着都很高。猫大张开嘴巴。

“据说那个照片,我是说那个片子效果很好,听岛上医生说的。”坐在椅子里的教授沉默了,那个有些结结巴巴说出的句子引起的回声持续了很久,直到句子的无足轻重显现出来。

“那个照片——不过照片现在无关紧要。不管怎样。我很高兴您来了。我很高兴阿洛沙在岛上找到了一个真正的朋友。”

艾德想说些什么,但罗姆施塔德摆摆手阻止了他。他请艾德把克鲁索书桌上的蜡烛点燃。

“没错,他们已经来过了,甚至比我动作还快。但这又能说明什么?他们恐怕总是无处不在的,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看见,说不定呢。他们第一次来是在索尼娅死了之后,或许咱们最好还是说,失踪以后。阿洛沙九岁。当时他们盘问了我们每一个人,包括已经完全混乱了的阿洛沙。他很长一段时间一句话都不说。”

教授停下来。也许他是吓着了。他之前似乎是在等艾德,或者其他什么人。他穿着一件黑色短宽的上衣,棕色的灯芯绒裤子已经起了鼓包,就像刚刚忙完花园里的活儿一样。艾德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银灰色的短发。

“每年夏天,他们两个人都要搭一个沙堡,就在现在的服务员海滩那儿,用石头摆上字,白色的石头,黑色的石头,卵石,玄武石,那是一种马赛克,会耗费他们好几天的时间,一件真正的艺术品。其中包括了他们的出生日期和名字,索尼娅和阿洛沙——阿洛沙就是亚历山大,他母亲那样叫他。”

“那个杂技演员。”

“他们在海滩上。阿洛沙看见他姐姐走到水边,但肯定也就看到这些。你在这儿一直等着,不要走开——她这样跟她弟弟说。所以他就在那儿一直等着姐姐,在他们的沙堡里。就这些。后来他告诉我们这些,是含着眼泪讲的。他等着,可是姐姐没有回来。事实上,他直到今天依然在等待,不走开,他在等姐姐。您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罗姆施塔德朝前俯下身子,艾德看见一小撮灰色的毛发从教授的耳朵里伸出来,仿佛听觉的触角一样伸进黑暗中。

“洛沙从来没说过这个。”

“我知道,洛沙就是阿洛沙,对吗?洛沙和艾德,他们两个。”

艾德不知道克鲁索是不是说到过他,偶尔在谈话中提到他——艾德,就像哎,不过是个语气词而已。

“他们的母亲去世后,我的连襟把两个孩子交给我们抚养。他们两个形影不离。实际上还不止如此。他们两个是天生的一对姐弟,悲惨的过往,遭遇的不幸让两个人唇齿相依,他们不能没有对方。”

艾德靠在克鲁索的书桌上,桌子上立着几本书。从桌上灰尘的痕迹能够看出,这儿至少缺了一半的书。在剩下的书里,他看到了本诺·普鲁德拉[1]的书,《小马腾和白贝壳》,还有加缪,棕色雷克拉姆出版社出版的《鼠疫》。没有禁书,没有西边的书。

“奇怪的是,”教授继续说,“她失踪的那一天,海上有两三艘灰船巡逻,离岸边不远,反正比平常近,后来岛上的居民说,船近得让人感到惊讶。实际上没有人在意那些船。他们看到的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基本对这些已经视而不见。渐渐地,大家也不怎么记得边界的存在了。”

塔楼里静悄悄的。烛火晃动着,教授的靠背椅越来越远,它漂走了,漂向虚无之中。

“我们费了很大工夫才在沙堡里找到了阿洛沙。他站在那儿,就像生了根一样,呆呆地看着海上,颤抖得像片杨树叶子。夜里,他跑回沙滩上,还是那个地方。海上那几艘灰色的船依然泊在那儿,船上亮着灯。他喊叫着,我们不得不把他架起来。他连踢带打,我们最后没有办法,只得把他的手和脚都绑起来,然后放在手推车上推回了家,穿过了半个岛。他一路上都在喊叫,我想,当时没有人没看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