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读者的噩梦(第2/4页)

54岁的我和为《神曲》(The Divine Comedy )做最后润色的但丁 [14] (Dante)年纪差不多,和托马斯·曼 [15] (Thomas Mann)的小说《死于威尼斯》(Death in Venice )中的主人公冯·奥森巴哈(von Aschenbach)一个年纪。(我最近才意识到这部中篇小说的主人公,一个迷恋美少年和他逝去的青春的男人,其实正值中年;因为没有仔细阅读开头部分,我一直以为这个让酒店理发师把他头发染得乌黑发亮,把脸涂得花里胡哨的“老”人至少有七十岁了。)五十多岁正是思考这些大问题的好时候。除非我是少数能活过一百岁的人,不然剩下的时光肯定没有我活过的时间多了。现在我的兄弟姐妹和我都已经年过五十,我的兄弟喜欢拿高尔夫球打比方,说我们现在的生活就像是在打后九洞 [16] ——前九洞已经打完了。不管前面累积了多少分,我们只能继续打下去。突然之间,光荣完成比赛和避开沙坑障碍和水障碍远比看见我们的名字出现在积分榜上重要得多。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我觉得任何年纪都是思考这些大问题的好时候。我曾在高中和大学期间问过一些非常重要的好问题——恰好合适,因为解答问题正是学校的作用。我曾在生活的困难时期问过其他一些大问题——没有什么年纪是可以免遭不幸或是感觉不那么敏锐的。而我希望也期待可以一直问到最后。

我知道在帮助我找到正确的问题和解答这些问题的寻书之旅上我并不孤单。因为我在出版业工作,写过一本关于阅读的书,我遇见过许多读者。各个年龄层的读者都告诉过我他们希望能有一个书单来引导他们。我听过有人想读经典名著,有人只想要基础入门书,有人想读来自全世界各地的书。但大部分人其实并不在乎是什么类型、什么时候或是谁写的书——他们只想读那些能帮助他们找到自己的路,同时能带给他们愉悦的书。

在一次从纽约飞往拉斯维加斯的漫长而又颠簸不已的航班上,我坐在一个十九岁西点军校 [17] (West Point)新生的旁边。我们开始闲聊,很快他谈起他最喜欢的一些书;保罗·科埃略 [18] (Paulo Coelho)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The Alchemist )是其中之一。我告诉他我也很喜欢这个牧羊少年跋涉到埃及寻找宝藏的寓言故事。我们的对话很快从客套话转移到人生的意义上。(也许是《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的效果,也许是因为飞机颠簸得太严重了。)飞机在空中颠来颠去,我开始兴奋地聊起其他启发过我的书。这个军校学员说他愿意用一顶货真价实的西点军校棒球帽来交换我最喜欢的书的书单。我很喜欢那顶帽子;希望他也喜欢那些书。

然后我要说说我九十六岁的朋友埃尔丝,她总是极度渴求好书推荐。最近,我向她推荐了露丝·尾关 [19] (Ruth Ozeki)的《不存在的女孩》(A Tale for the Time Being )。2013年出版的这本小说写的是一个作家在太平洋西北岸捡到一些被海水冲刷上岸的东西,其中有一个是十六岁东京少女的日记,她在学校里被各种欺负,不想再活下去了。小说在作家的故事、少女的日记以及和日记附在一起的信件中切换。书中最让人难以忘怀的角色是少女一百零四岁的曾祖母,一个有着迷人过去、充满魅力的禅宗女僧,当少女难以独自承受生活的重压时,她为少女提供了物质和情感上的庇护。

埃尔丝也同样充满巨大的魅力,但她的魅力要更有活力一些。(这么说吧,她经常飙脏话。)她也同样有着不可思议的过去:少年时期从纳粹德国逃离,后来成为电影音乐编辑。埃尔丝愉快地读完《不存在的女孩》,有许多话想说。但她最想谈的是这个一百零四岁的女僧。埃尔丝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宣布女僧是她读过的所有虚构和非虚构作品中遇到的最令人惊叹的人物——可以这么说,她在现实中也无人能及。“现在我知道我长大想成为谁了”,她高兴地向我宣布,边笑边拍手。

对我来说,我在寻找——一直在寻找,我现在才意识到,我一辈子都在寻找——能够帮助我理解这个世界的书,帮助我成为更好的自己的书,帮助我思考那些生命中无比重要的问题的书,以及解答一些我正巧遇到的小问题的书。

我知道那个西点军校学员、埃尔丝和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寻找,一场我还未出生就已经开始一直到我去世后也不会结束的寻书之旅。

我并不是一个特别训练有素或很有条理的寻书人。对挑书我没有太多想法——我会读任何吸引了我眼球的书。大多数时候我挑选的要读的书和自我提升一点关系都没有。特别是当我已经是最开心的时候,我不可能再去寻找一本会让我更开心的书。但通常都是那些没有刻意寻找的时刻,我会偶遇一本改变我人生的书。

我相信我们需要知道的所有东西都在书里。人们总是向某类书籍寻求指导人生的智慧,这类“自助”书籍的鼻祖始于塞缪尔·斯迈尔斯 [20] (Samuel Smiles)1859年出版的《自己拯救自己》(Self-Help )一书(该书有具体性格和行为的阐述)。但我发现任何书都可能包含这种人生智慧;一部惊悚小说里的某个句子可能带给我某种出乎意料的领悟。[如果不是读过《地狱蓝调》 [21] (Killing Floor ),一部1997年出版讲述前宪兵杰克·李奇(Jack Reacher)变成浪子神探的大师之作,我可能永远不会学到这条至今仍指引着我工作和生活的宝贵智慧:“等待也是一门技术”。]

我也相信没有什么书会糟糕到让人找不到一点有趣的地方。事实上这是转述罗马帝国律师小普林尼 [22] (Pliny the Younger)的话,这一观点后来又被米格尔·德·塞万提斯 [23] (Miguel de Cervautes)写入《堂吉诃德》中。不可否认的是小普林尼和塞万提斯都没读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流行起来的低俗艳情小说,但我仍然相信这句话大部分情况还是成立的。不管多么糟糕的书,你都能学到一些东西——即使它们描述的是人类有多么愚蠢低劣、多么无趣琐碎,或是多么残忍狭隘。也许一整本都是词汇泥沼的书中只有一个闪烁发光的顿悟。

我们有摘抄诗歌和歌词优美部分然后使用的光荣传统。数百年来,人们一直有做“摘录本”的习惯:在日记本里手抄名言名段。但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么一点点摘樱桃似的,摘抄任意一本书里的奇怪段落,然后用这些摘抄来指导生活。有些人认为小说和剧本里的语句是依赖具体语境存在的——东挑西选一些奇怪句子出来是很不恰当和自私的,特别是当某句话是出自某个角色之口,那就很可能和作者本身的想法毫无干系。我不这么认为。这种想法完全忽视了人类大脑收集、折射、整理、合并信息的能力。我们对意义的探寻并不仅限于那些被创造出来然后被塞入诗歌或是可轻易摘取的大段文字中那些有意义的思想。我们可以在任何事物中寻找到意义——一切都是公平的。实际上我们的大脑才是最终的摘录本,你读过的任何东西都会被储存在大脑某处,时刻准备着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你的意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