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门 三(第3/8页)

我被派在上校门外站岗。他是个有钱的年轻人,脾气挺好,喜欢玩儿。所有年轻的军官都上他家里去,还有许多老百姓,也有女的,据说是女戏子。对于我,那好比全城的人都约齐了到他门口来瞧我。哦!上校的车子来了,赶车的旁边坐着他的贴身当差。你道下来的是谁?就是那奚太那。这一回她妆扮得像供奉圣徒骨殖的神龛一般,花花绿绿,妖冶无比,从上到下都是披绸戴金的。一件缀着亮片的长袍,蓝皮鞋上也缀着亮片,全身都是金银铺绣的滚边和鲜花。她手里拿着个波浪鼓儿。同来的有两个波希米女人,一老一少。照例还有个带头的老婆子,和一个老头儿,也是波希米人,专弄乐器,替她们的跳舞当伴奏的。你知道,有钱人家往往招波希米人去,要她们跳罗马里,这是她们的一种舞蹈,还教她们搅别的玩艺儿。

卡门把我认出来了。我们的眼睛碰在了一起,我恨不得钻下地去。

她说:“阿居·拉居那[43]。长官,你居然跟小兵一样的站岗吗?”

我来不及找一句话回答,她已经进了屋子。

所有的人都在院子里,虽然人多,我隔着铁栅门[44]差不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我听见鼓声、响板声、笑声、喝彩声。她擎着波浪鼓儿往上纵的时候,我偶尔还能瞧见她的头。我又听见军官们和她说了不少使我脸红的话。她回答什么,我不知道。我想我真正的爱上她,大概是从那天起的。因为有三四回,我一念之间很想闯进院子,拔出腰刀,把那些调戏她的小白脸全部开肠破肚。我受罪受了大半个时辰,然后一群波希米人出来了,仍旧由车子送回。卡门走过我身边,用那双你熟悉的眼睛瞅着我,声音很轻的说:

“老乡,你要吃上好炸鱼,可以到德里阿那[45]去找里拉·巴斯蒂阿。”

说完,她身子轻得像小山羊似的钻进车子,赶车的把骡子加上一鞭,就把全班卖艺的人马送到不知哪儿去了。

不消说,我一下班就赶到德里阿那。事先我剃了胡子,刷了衣服,像阅兵的日子一样。她果然在里拉·巴斯蒂阿的铺子里。他专卖炸鱼,也是波希米人,皮肤像摩尔人一般的黑。上他那儿吃炸鱼的人很多,大概特别从卡门在店里歇脚之后。

她一见我就说:“里拉,今儿我不干啦。明儿的事明儿管[46]!老乡,咱们出去蹓蹓罢。”

她把面纱遮着脸。我们到了街上,我却是糊里糊涂的不知上哪儿。

“小姐,”我对她说,“我该谢谢你送到监狱来的礼物。面包,我吃了;锉刀,我可以磨枪头,也可以留做纪念;可是钱哪,请你收回罢。”

“呦!他居然留着钱不花,”她大声的笑了,“可是也好,我手头老是很紧。管它!狗只要会跑就不会饿死[47]。来,咱们把钱吃光算了。你好好请我一顿罢。”

我们回头进城。到了蛇街的街口上,她买了一打橘子,教我用手帕包着。再走几步,她又买了一块面包、一些香肠、一瓶玛查尼拉酒。最后走进一家糖果店,把我还她的金洋和从她口袋里掏出来的另外一块金洋和几个银角子,一齐摔在柜台上,又要我把身上的钱统统拿出来。我只有一个角子和几个小钱,如数给了她,觉得只有这么一点儿非常难为情。她好像要把整个铺子都买下来,尽挑最好、最贵的东西,什么甜蛋黄、杏仁糖、蜜饯果子,直到钱花完为止。这些都给装在纸袋里,归我拿着。你大概认得刚第雷育街吧,街上有个唐·班特罗王的胸像[48],那倒值得我仔细想一想呢。在这条街上,我们在一所屋子前面停下。她走进过道,敲了底层的门。开门的是个波希米女人,十足地道的撒旦的侍女。卡门用波希米语和她说了几句。老婆子先咕噜了一阵。卡门为了安慰她,给她两个橘子、一把糖果,又教她尝了尝酒。然后替她披上斗篷,送到门口,拿根木闩把门闩上了。等到只剩我们两人的时候,她就像疯子一般的又是跳舞,又是笑,嘴里唱着:

“你是我的罗姆,我是你的罗米[49]!”

我站在屋子中间,捧着一大堆食物,不知放在哪里好。她却把一切摔在地下,跳上我的脖子,和我说:

“我还我的债,我还我的债!这才是加莱[50]的规矩!”

啊!先生,那一天啊!那一天啊!……我一想到那一天,就忘了还有什么明天。

(唐·育才静默了一会儿,重新点上雪茄,又往下说了。)

我们一块儿待了一天,又是吃,又是喝,还有别的。等到她像五六岁的孩子一般吃饱了糖,便抓了几把放在老婆子的水壶里,说是“替她做冰糖酒”。她又把甜蛋黄扔在墙上,摔得稀烂,说是“免得苍蝇跟我们麻烦……”总之,所有刁钻古怪的玩艺儿都做到家了。我说很想看她跳舞,可是哪里去找响板呢?她听了马上把老婆子独一无二的盘子砸破了,打着珐琅碎片跳起罗马里来,跟打着紫檀或象牙的响板一般无二。和她在一起决不会厌烦,那我可以保险的。天晚了,我听见召集归营的鼓声,便说:

“我得回营去应卯了。”

“回营去吗?”她一脸瞧不起人的样子,“难道你是个黑奴,给人牵着鼻子跑的吗?简直是只金丝雀,衣服也是的,脾气也是的[51]。去吧去吧,你胆子跟小鸡一样。”

我便留下了,心里发了狠预备回去受罚。第二天早上,倒是她先提分手的话。

“你说,育才多,我可是报答你了?照我们的规矩,我再也不欠你什么,因为你是个外江佬;但你长得好看,我也喜欢你。咱们这是两讫了。再会吧。”

我问她什么时候能跟她再见。

她笑着回答:“等到你不这么傻的时候。”然后她又用比较正经一些的口吻说:“你知道吗,小子?我有点儿爱你了。可是不会长久的。狗跟狼做伴,决没多少太平日子,倘若你肯做埃及人,也许我会做你的罗米。但这些全是废话,办不到的。哎,相信我一句话,你运气不坏。你碰到了魔鬼——要知道魔鬼不一定是难看的——他可没把你勒死。我身上披着羊毛,可不是绵羊。快快到你的圣母面前去点支蜡烛吧。她应该受这点儿孝敬。再见了。别再想卡门西太,要不然她会教你娶个木腿寡妇的[52]。”

这么说着,她卸下门闩,到了街上,拿面纱一裹,掉转身子就走。

她说得不错。我要从此不想她就聪明啦。可是从刚第雷育街相会了一场以后,我心里就没第二个念头:成天在街上溜达,希望能遇上她。我向那老婆子和卖炸鱼的打听。两人都回答说她上红土国去了,那是他们称呼葡萄牙的别名。大概是卡门吩咐他们这么说的,因为不久我就发觉他们是扯谎。在刚第雷育街那天以后几星期,我正在某一个城门口站岗。离城门不远,城墙开了一个缺口。日中有工人在那里做活,晚上放个步哨防走私的。白天我先看见里拉·巴斯蒂阿在岗亭四周来回了几次,和好几个弟兄说话。大家都跟他相熟,跟他的炸鱼和炸面块更其熟。他走近来问我有没有卡门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