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之旅(第4/15页)

一次又一次地,在斯华比亚,在波登湖,在瑞士,在每一个地方,我们都遇到了了解我们的人,或者是以某种方式来感谢我们、我们的盟会和我们的东方之旅的存在的人。在苏黎世的电车道和银行之间,我们偶然见到了诺亚的方舟,由几条老狗护卫着。这些狗都有相同的名字,全由汉斯·C.勇敢地引导,横渡平静时期的浅水,到诺亚的后裔,到艺术之友那里去。我们到了温特瑟,下行进到史各克林的“魔橱”;我们在中国庙做客,在那里,香炉在青铜的马札神像底下闪耀,黑王配着寺庙的震动锣声,吹起优美的笛子。在太阳山的山麓,我们无意中找到了素扬马利——暹罗王的一块属地——在那里,在石雕和铜铸的佛像当中,我们以感恩的客人身份,祭酒上香。

最美妙的经验之一是盟会在布连加登的庆祝会。在那里,魔圈紧紧地环绕着我们。受到了堡主麦克斯和提利的接待,在巍然的大厅中,我们聆听奥斯马用大钢琴弹奏莫扎特的音乐。我们发现地上都被鹦鹉和别的会说话的飞禽盘踞着。我们听到小仙子阿米坦在泉水那里歌唱。在亨利·冯·奥夫特丁根的亲爱的容颜旁边,占星家龙古斯点着他那头发飞散的笨重的头。在花园里,孔雀叽叽喳喳的,路易跟穿靴猫用西班牙语交谈,而漠斯·雷森,在窥视了人生的化妆游戏之后,浑身抖颤,立誓要去朝拜查理大帝的陵寝。这是我们旅程中的胜利时期之一,我们把魔波带在身边,它涤净了一切。当地人双膝落地向美丽致敬,堡主赋诗叙述我们的夜间活动。来自森林的动物挨着城墙潜伏,而在河里,闪烁的鱼群活跃地游动,人们用饼和酒来饲喂它们。

这些真正值得叙述的经验当中,最好的是反映出它的精神的那些。我对于这些经验的描写显得不高明,或许还显得愚蠢,但是在布连加登参加过庆祝会的每一个人,都会证实每一项细节,并且拿成百的更为美丽的细节来补充。我将永远记得,那些孔雀的尾巴如何在月华初升的高大林木间闪闪发光,而在有荫的岸上,出水的美人鱼如何在岩石间露出清新和银白的色泽;唐吉诃德如何独自一人,伫立在泉水边的栗树下,第一次守夜,而罗马烟火的最后一片火星如此柔和地在月光中散落到城堡的角楼上;还有我的同事巴布罗,装饰着玫瑰花,向姑娘们吹奏波斯芦笛。咳,我们有谁曾经想到魔圈会这么快就破了!有谁想到几乎我们大家——我也一样,连我在内——竟然又在以地图标出的现实的无声沙漠中,失去了自我,就像公务员和店铺的伙计,在一场宴会或星期日郊游之后,又一次使自己适应每日的业务生活一般!

在那些日子里,我们没有人会想到这种事情。从布连加登城堡的角楼上,丁香花的芳馨进到我的卧房里。我听到河水在树林那边流动。我在深夜里爬出窗口,由于幸福和憧憬而陶醉。我偷偷地从守卫的武士和那些酣眠中的宾客身旁经过,走到下面的河岸,到流水边,到那些白皙、闪耀的美人鱼那里。她们把我带下去,进到她们家的凉爽而充满月色的水晶世界,在那里,她们从珠宝室中拿出一些王冠和金链子,如梦一般地把玩。我觉得好像我在那亮晶晶的深渊里,度过了好几个月,而当我出来,游向岸边,浑身发冷的时候,还可以听到巴布罗的芦笛从远远的花园里传来,月亮也依旧在高空。我看见里欧跟两只白色的狮子狗玩耍,他那聪明的、孩子气的脸庞发射出幸福的光辉。我发现龙古斯坐在林子里。他正在膝盖上的一本羊皮纸的书里头,写着希腊字和希伯来字;一条一条的龙从字母当中飞出来,彩色的蛇也竖起了身子。他没有看我;他继续画画,专神贯注于他的彩色蛇书。有一段长时间,我的眼光越过他那弯下来的肩膀,俯视那本书。我看到龙蛇从他的笔迹中出现,在周围盘旋,而悄悄地消失在黑暗的树林里。“龙古斯,”我轻轻叫他,“亲爱的朋友!”他没有听到我,我的世界离他的太远了。另外一边,在那照耀着月光的树林下,安瑟伦手里拿着一朵鸢尾在徘徊。沉湎于思想中的他,对着那朵花的紫色花萼瞪眼微笑。

在我们的旅途当中,有一件我看到了好几次却没有充分思考的事情,在布连加登的那些日子里,又使我加深印象——奇异而颇为痛苦的。我们当中有许多艺术家、画家、音乐家和诗人。热情的克林梭、无休止的雨果·沃尔夫、沉默寡言的洛雪尔,还有活泼的布连达诺都在场——但是不管这些艺术家的人格多么生气蓬勃,多么可爱,他们想象中的人物却毫无例外地比这些诗人和创造者自己,要更加活跃,更加美丽,更加幸福,也的确更加优雅,更加真实。巴布罗拿着笛子坐在那里,浸浴在迷人的天真和欢喜之中,但是他的诗人却像影子似的溜到河岸,在月光下显得半透明,去寻求孤独。霍夫曼踉踉跄跄的,喝得相当醉,在宾客之间跑来跑去,话说得很多,矮小,有如小精灵一般。而他,跟他们大家一样,也只是一半真实,一半在那里,不十分牢靠,不十分真切。同时,档案管理人林赫斯特,扮演群龙玩儿,不断地喷火吐气,像一辆汽车似的。我问仆人里欧,为什么艺术家有时候显得只是半活而已,而他们的创作物却似乎这么无可争辩地活生生。里欧看看我,对我的问题感到讶异。然后,他放开抱在怀里的狮子狗,说道:“跟做母亲的恰好一样。当她们生了子女,给他们哺乳,给他们美丽和力量,她们自己就变得看不见,而且没有人再问起她们。”

“但这是可悲的。”我说道,其实对于这件事情我并没有过许多思考。

“我不以为这比其他的一切事情来得可悲,”里欧说,“也许那是可悲的,但却也美丽。法则规定它得这样。”

“法则?”我好奇地问,“那是什么法则,里欧?”

“服务的法则。想长寿的人必须服务,但是想统驭的人却不长寿。”

“那么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抢着要统驭?”

“因为他们不懂。生为主人的为数不多,他们保持快乐和健康。但是其他借着努力才成为主人的那些人,结果是落得一无所有。”

“什么是落得一无所有,里欧?”

“譬如说,落得住在疗养院里。”

我对于这句话没什么了解,然而这些字却留在我的记忆里,使我觉得这个里欧晓得各种各样的事情,觉得他比这些表面上是他的主人的我们,也许还要懂得多。

关于是什么原因,使得我们的忠实朋友里欧,决定在莫比欧·茵菲里欧的危险峡谷中离开我们,参与这次难忘的旅行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那是在很晚以后,我才开始稍为疑心和检讨这件事情的境遇与更深的意义。这个显得是偶然而实际上是极为重要的事件——里欧的失踪——也似乎绝不是一件意外,而是连锁事件中的一环,透过这个连锁,永恒的敌人想尽办法要给我们的事业带来灾祸。在那个凉爽的秋晨,当我们发现仆人里欧不见了,而我们对于他的一切搜索依然是徒劳无功的时候,我的确不是唯一头一次感到大祸即将临头而命运虎视眈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