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与外(第3/4页)

弗烈德利克看不惯这个偶像。它完全让他感到不愉快和讨厌。它妨碍他,打扰他。就在第二天,他把它拿下来,放到壁炉上,几天以后,又把它搬到碗橱上去。一次又一次地,它阻挡了他的视线,仿佛强迫他看似的。它冷酷而痴呆地嘲笑他,装模作样,要人注意。隔了几个礼拜,他把它放到前厅,摆在意大利风景照和一些从来没人看的不值钱的小纪念品之间。现在,至少,只有在他进来或出去的时候,才看到这个偶像,那时他总是匆匆地走过去,没有更仔细地端详它。可是,在这里,这个东西照旧使他烦恼——虽然他自己并不承认。

随着这个泥块,这个两面怪物,烦恼和痛苦也进到他的生活中来。

几个月以后,有一天,他从一次短程旅行回来——他现在不时地做这样的旅游,好像有什么事情逼得他东奔西跑似的。他进到屋里,穿过前厅,受到女仆人的迎迓,去阅读那些等着他的信件。但是他觉得不自在,好像他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没有一本书吸引他,没有一把椅子是舒适的。他开始苦思——这是什么缘故呢?他疏忽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吗?吃了什么败胃口的东西吗?在反省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这种忐忑不安的感觉,是在他进到公寓时,来到他身上的。他回到前厅,眼光一开始就不由自主地搜寻那个土偶。

当他没看到那个偶像的时候,一阵奇异的恐惧穿透他的全身。它已经不见了,失踪了。它用它那小小的泥腿走掉了吗?飞跑了吗?借着魔法?

弗烈德利克振作起来,对着自己的神经过敏微笑。然后他开始安静地搜索整个房间。当他一无所获的时候,就把女仆人叫来。她来了,局促不安地,立刻承认在打扫的时候,把那东西跌落了。

“它在哪里?”

它不再在那里了。那个小玩意儿,看起来是这么结实。她以前常常把它放在手里,然而现在已经裂成一百个碎片,没法子拼凑起来了。她曾经把那些碎片拿到一个瓷釉工人那里去,却只受到他的嘲笑。后来她就把那些碎片扔掉了。

弗烈德利克遣走了女仆人。他微笑了。这件事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天晓得,他并不为那个偶像感到难过。那个讨厌东西已经没有了,现在他可以平安无事了。要是第一天他就把那个东西砸碎了多好!这一段时间他吃了多少苦啊!那个土偶对他笑得多么呆滞、古怪、狡诈,活像个魔鬼!好了,既然它已经不在,他就可以向自己承认:他曾经怕它,实实在在地怕它——这个泥塑的神像。它不就是他觉得可惜而不能忍受的一切东西,他一向认为有毒、不怀好意,而值得扑灭的一切东西的标记和象征吗——一切迷信,一切黑暗,对于良心和精神的压迫的一种象征?它不是代表有时候一个人觉得在大地深处发怒的那种可怖的力量,代表那遥远的地震,那即将来临的文化毁灭,那隐约浮现的混乱吗?不就是这个卑鄙的偶像,把他的挚友夺去——不,不但是夺去,而且化友为敌?好了,现在这个东西已经没有了,不见了,砸碎了,完结了。这真是好极啦。这比他自己去把它摧毁还要好得多。

他是如此的想法——或说法。他跟从前一样做自己的事去。

可是,它好像是一个诅咒。现在,就在他多多少少习惯于那个可笑的塑像,就在那个塑像放在前厅桌子上的通常位置,对于他成为一个司空见惯而无关紧要的景象时,如今它的不见却使他痛苦!不错,每一次他穿过那个房间,他就想念它。在它以前放置的所在,他只能看到空空的地方,而从那个地方发散出来的空虚,使这个房间充满了怪异。

对于弗烈德利克来说,坏的白天和更坏的夜晚开始了。他再也不能穿过前厅而不想到那个有两张脸的偶像;他想念它,觉得他的思想跟它拴在一起。这对于他成为令人痛苦的压迫。而且绝不只是当他穿过那个房间的时候,他才受到这种压迫的掌握——啊,不。就像空虚和枯寂从前厅的桌上,那现在已空空的地方,发散出来那样,这种压迫的念头也从他的体内四散,逐渐地把别的一切都挤到一边,使他痛苦,使他充满了空虚和怪异。

一次又一次地,他极为清晰地摹想那个偶像,为的只是要叫自己明白,因为失去了它而伤心是多么的荒唐。他看得见它全部的愚蠢的丑态和野蛮,它那茫然而狡诈的微笑,它那两张脸——的确,仿佛被迫似的,他满怀仇恨,扭歪了嘴巴,发现自己企图摹拟那种微笑。那两张面孔是否真的一模一样?这个问题困扰着他。其中的一张不是表情稍微不同吗?也许只因为一点点粗糙或是釉彩上的一丝裂痕?有些古怪?有些像狮身人面的怪物?还有,那釉彩的颜色是多么特别啊!其中有绿色、蓝色和灰色,但也有红色——这一种釉彩,他现在不断地常在其他物件中发现——在一面窗子对阳光的反射或者是在一条潮湿的人行道的映照中。

在夜里,他也满脑子默想着这种釉彩。他也猛然想到,釉彩(glaze)这个字眼是多么怪异、陌生、难听、生疏,几乎是恶毒。他分析这个字,有一次甚至于把它的字母倒过来拼,于是它就成为“ezalg”。咦,这个字的声音是从什么鬼地方得来的?他知道“ezalg”这个字,他确实知道。何况那是一个不友善的坏字眼儿,一个具有许多丑恶而令人不安的含意的字眼儿。有一段漫长的时间,他拿这个问题来折磨自己。最后他想到了:“ezalg”使他忆起许多年前,在一次旅行途中,他买来读的一本书。那本书曾经使他不安,使他苦恼,却秘密地引他入胜。它的标题叫做《伊札卡公主》(Princess Ezalka)。这好像是一个诅咒:跟那个小塑像有关的一切——那釉彩,那蓝色,那绿色,那微笑——都显示敌意,使他受折磨,中毒。而“他”——尔文,他以前的朋友——在把偶像放到他手里的时候,微笑得多么古怪啊,多么的奇特,多么的意味深长,多么的怀有敌意。

弗烈德利克英勇地抗拒在他思想中的这种压迫性的倾向——好几天当中并不是没有成就。他清晰地觉察到危险:他不想发疯!不,死了倒要好些。理性是必要的,生命则不然。他偶然地想到,也许“这”就是魔法;借着那个塑像的帮助,尔文用某种方法蛊惑了他,使他成为一个牺牲品,成为替理性与科学去抵御那些可怕力量的卫士。但要是事情果真如此,要是他甚至于能够认为这是可能的,那么就“有”魔法这种东西存在,那么就“有”妖术了。不,还是死掉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