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父子之间(第2/3页)

费拉谷思满足地点了点头。对在这里的人来说,即使他永远地消失了,他们也不会感觉到失去了什么。他在这个家是可有可无的。他可以不断地在世界各地建立画室,可以专心一意地去从事创作,只是,哪里也不可能成为他的故乡。幸好,他早就明白这一点了。

这时候阿尔伯特停止了弹琴,也许他看到了,或是从母亲的眼神里,感觉到有谁进到房间里来了。于是他回过头来,惊讶而怀疑地凝视他的父亲。

“你好。”费拉谷思说。

“您好。”儿子尴尬地回答道,开始在乐谱柜里找了起来。

“你们刚才弹奏音乐了?”父亲亲切地问。

阿尔伯特耸耸肩,好像是在反问他:难道你没有听到吗?他红了脸,把脸躲在深深的乐谱柜里。

“弹得真好。”父亲继续微笑地说。他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在这里是多么地不受欢迎,所以他用略带坦然的口吻说:“请再弹点什么吧!只要是你喜欢的,什么也可以!你进步多了!”

“不,我已经不想弹了。”阿尔伯特生气地拒绝了。

“你可以弹的,拜托。”

费拉谷思夫人探询地看着丈夫。

“那么,阿尔伯特,坐到这边来!”她说着,放上了一张乐谱。放的时候,她的衣袖碰到了摆在钢琴上的银质小花篮,花篮里插满了玫瑰。有几片褪了色的花瓣飘落在晶亮如镜的黑色地板上。

少年坐在钢琴椅上,开始弹了起来。他心烦意乱,大发脾气,像在做讨厌的家庭作业般地,飞快弹了下去。父亲仔细地倾听了一会儿,接着沉思片刻,最后突然站了起来,阿尔伯特还没有弹完,他就悄悄地从房间走出去了。走出去时,他听到儿子中断演奏,愤怒地敲击键盘的声音。

“如果我不在了,他们也不会在乎的,”画家边下楼梯边想着,“我们的隔阂是多么深,这也是一个家!”

比埃雷在走廊上向他奔来,两眼闪闪发光,兴奋极了。

“哦,爸爸,”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你来得太好了!我抓到了一只老鼠,是一只活的小老鼠!你看,就在我手里——你看见它的眼珠了吗?是那只黄猫抓到的,猫把老鼠当玩具,把它欺负得好苦。好几次故意放它跑,又把它抓回来。所以,我毫不犹豫地一把从猫的鼻尖前把老鼠抓了过来,现在我们该把老鼠怎么办呢?”

他很高兴地抬起头来,老鼠在他捏得紧紧的小手中挣扎,全身发抖,惊恐地吱吱叫着。

“我们把它放到庭园里。”父亲说。

“来!”

他叫仆人拿来雨伞,把孩子牵了出去。稍许变得明亮的天空飘着小雨滴,又湿又滑的山毛榉,树干像铸铁般的油亮发光。

两人在几棵树根交错虬结的大树之间站住了。比埃雷蹲了下去,慢慢地松开手。他满脸通红,晶亮的灰眼珠因为激动紧张而显得奕奕有神。突然他的小手仿佛等不及似的,一下子张开了。那老鼠还很小,跌跌撞撞地从抓住它的手中飞奔而出,跑了约二尺远,在一大块树根前停住,动也不动地伏在那里。老鼠的腰窝因为剧烈地呼吸上下鼓动着。乌黑晶亮的小眼睛畏缩地向四周张望。

比埃雷鼓掌,大声叫好。老鼠大吃一惊,有如变魔术一般地从地上消失了。父亲把男孩浓密的头发掠向后面。

“比埃雷,要不要跟爸爸一起来?”

男孩把右手放在父亲的左手里,一起走了。

“现在小老鼠已经在它妈妈与爸爸那里,告诉它们种种事情了。”

他飞快地说着。画家用手指紧紧地握住他温暖的小手,孩子的每一句话,每一声欢呼,都使他觉得胸膛一阵紧缩,觉得自己更加依赖这个孩子,觉得自己在爱的魔力里陷得更深了。

啊,他一生中恐怕再也不会感受到像对这个男孩所付出的亲情滋味了。再也没有像这一刻这样充满温暖光辉的爱情,这一刻是这样浑然忘我,是这样充满了强烈而忧伤的甜蜜,除了与比埃雷之外,和别人在一起是绝对感受不到的,比埃雷是他自己青春时代最美丽的画像。这个孩子的优雅性格,他的笑声,他那小小的沉着举动,乃是费拉谷思生命中最后的欢乐而纯洁的共鸣。这对他来说,有如在晚秋的庭园里最后绽放的蔷薇树。那蔷薇因温暖、太阳、夏天与庭园的欢乐而存在。若遭北风或霜雪摧残,绿叶落尽,那么所有的魅力、光辉与欢乐就会消逝无踪。

“爸爸为什么不喜欢阿尔伯特呢?”比埃雷突然问道。

费拉谷思把孩子的手握得更紧了。

“并不是不喜欢。阿尔伯特比较喜欢妈妈,这是毫无办法的。”

“我觉得哥哥一点也不喜欢爸爸,而且也不像以前那样喜欢我了。他总是弹钢琴,或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哥哥回来的第一天,我把自己种花的庭园告诉他,哥哥就立刻很正经地说:‘明天到你的庭园去参观参观。’可是以后就不闻不问了。他不是很好的朋友,而且他又留了小胡子。他总是同妈妈在一起,我已经不能和妈妈单独相处了。”

“孩子,你别忘记阿尔伯特只在这里住两三个星期。如果不能一个人在妈妈那里,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到爸爸这里来。你不喜欢吗?”

“那是不同的,爸爸,我有时想到爸爸那里去,但有时也想在妈妈那里。再说你总是在工作,那么忙。”

“忙不忙都无所谓的,比埃雷。只要你想来爸爸那里,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知道吗?就是我在画室里工作,你也可以来的。”

男孩没有回答,看着父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显得有些不满。

“那样不行吗?”费拉谷思问道。刚才还一脸孩子气、雀跃欢欣的神情,现在却一下子变得非常老成。看到孩子表情的变化,令他觉得非常难过。

他又问了一遍。

“告诉我,比埃雷!你不喜欢爸爸吗?”

“怎么会不喜欢呢,爸爸?只是我不喜欢在爸爸作画的时候待在旁边。以前我是常去的,不过……”

“我作画,有什么令你不高兴的吗?”

“爸爸,每当我到画室去时,爸爸只是摸我的头,什么也不说,眼神完全不同,有时候甚至显得凶恶。看你的眼神,就可以知道我说什么你也不会听的,只是嗯嗯地应话,一点也不注意。我到爸爸那里去,就是想同你说话的。”

“我也许是那样的,不过你还是要来才行。你是好孩子,你想想看,爸爸在专心作画时,脑子里想的只有要怎样做才能画得更好,时常没有办法立即分心。下次你来时,我会注意听你说的。”

“噢,我明白你的心情。就是我也常常有沉思的时候。要是有人在这个时候叫我过去——我会很讨厌的。有时候我也想一个人静静地沉思一整天,偏巧这时候就会有人叫我去玩,去用功或去做什么的。这时候我也是非常生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