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旅(第2/8页)

宽敞的店口传来混杂的骚嚷声,包括音乐声、叫嚷声、欢笑声、仆欧的穿梭来往、碗盘交错。前院中并排着几辆除去马具的马车,里面放着用枞树枝和人造花配成的花环。当我进入时,才知道大厅、客厅,连候客室都挤满洋溢着愉快笑容的婚礼贺客。我预料得到,今天,已无法像往日那样,在这里悠闲地吃顿晚餐,也无法一边浅斟慢酌一边沉浸于幸福的回忆中,更无法安适地早早上床睡觉。

一打开大厅厅门时,突然有一只小狗从我脚下穿过,跑进屋里去。这只两耳尖挺的黑色小狗像发疯一般发出欣喜的吠声,在桌底下穿梭,向主人跟前突进。它的主人正笔直地站在桌旁,因为他正在演讲。

“——所以,诸位亲爱的朋友。”他正红着险,大声吼着时,那条狗像旋风一般扑在他身旁,汪汪地发出愉快的吠声,致使演说中断下来。贺客中响起笑声和叱骂声,演说者不得不将狗牵出外边去。那些“亲爱的朋友”,对这扰人的闹剧,似乎颇感有趣,纷纷噗笑出声,举酒干杯。我悄悄向旁走去。等到小狗的主人回到席上,重新开始演讲时,我已走到候客室,并且已将帽子和斗篷脱下,坐在一张桌旁的椅子上了。

今天的菜肴很丰盛,在我一个劲儿吃烤羊肉的时候,已从邻席人口中听出有关今天婚礼的梗概。我虽然不认识新婚夫妇是谁家儿郎,倒是大部分贺客都是熟面孔,他们大多喝得半醉了。借着灯光,我略一打量周围的人们,大家或多或少都变了,变老了。昔日目光怯生、身子纤瘦的毛头小伙子,如今已蓄着胡子,叼着香烟,谈笑风生,俨然成人一个。从前,为了“接吻”案件,几乎愚蠢地走向自杀末路的一位年轻人,现在已是满脸络腮胡,在太太的陪同下,正兴高采烈地大谈地价跌涨以及火车时间表变更的事情。

虽然一切都改变了,奇怪的却是我仍可辨认出他们来。唯一可喜的是,这里特产的香醇葡萄酒和餐馆可口的菜肴,仍丝毫未变。酒,仍是带着涩味,在平底杯中愉快地流动着,泛着琥珀色的光辉。看到这,不禁唤起我心底的朦胧记忆。过去,不知有多少次的夜晚在酒馆中犯下失态的事情。但是,现在竟没一个人认得我了,我置身在喧扰的贺客中,像个偶然漂流而来的异乡人,陌生地加入他们的谈话圈。

午夜时分,我因口渴又喝了一两杯,过后,几乎跟人家大打出手。事情的起因第二天已忘记,只知那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接着三四个醉醺醺的男人,怒气汹汹地冲着我咆哮着。我也喝得差不多了,也毫不示弱地站起身。

“各位!我虽然不曾打过架,但照样可奉陪。不过最好别让那位先生上场,他患肝脏病恐怕不堪一击。”

“你怎么会知道呢?”他虽仍粗声暴气的,但显然已有点儿色厉内荏。

“我是个医生,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了。你今年45岁吧!”

“不错!”

“约在10年前,你曾患过一场严重的肺炎。”

“患过。这就奇了!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只要功夫深,就不难知晓。时间不早了,各位!晚安。”

他们都客客气气地跟我招呼,那位患过肝脏病的男人还对我点头为礼。实在,我对他了解甚深,连他的名字、太太的名字,都能一口道出,因为从前在工作完后,我们曾交谈了好几次。

我回到卧室,先洗一把脸,然后隔着窗户眺望青碧湖面好一会儿,才上床。宴会的骚扰声虽已徐徐平抑,仍隐约可听到,但我因疲倦所袭,一觉就睡到天亮。

风暴

第二天上午,继续踏上我的旅程。出门时已不算早,满天阴霾,一片片灰色或淡紫色的云朵在天空疾驰,强风迎着我的脸颊。不多久,我已爬到山脊,湖畔就躺在我的脚下,瞭望远处的小镇、城堡、教堂和小舟渡口,小得就像玩具一般。此时,胸中突然浮起曾经在这里所做的许多好玩有趣的事情,自己竟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到了这里,也就是告诉我已快接近旅游的目的地,但不知怎么的,心胸突感烦闷阴郁。

在冷风呼啸的空气中行走,步子特别快。烈风呼啸过耳,我一边在山脊的小径继续走着,一边眺望眼前那逐渐扩展的雄伟景致,顿感心旷神怡,心胸欢欣跃动。东北角上空的天色已转澄明,远远望去,群山连绵,层峦叠嶂,一片苍翠。

愈爬愈高,风势也愈强。风,忽笑忽呻吟地歌唱着,像疯狂、捉摸不定的秋天一样。人虽也是情绪无常,但比起它,就真是小巫见大巫了。片片飘浮的云朵,布满天空,形成好几道平行线,在风声陪衬下,仿佛是古代诸神矗立云端,用一种前所未闻的远古话语,在我耳畔叫嚷着。它们似乎无比强横霸道,连群山也在它们之下恭顺地屈服。

这一阵风声的呼啸以及远山的瞭望,已把我心底的稍许不安和窒塞,涤除净尽。整个大地充满蓬勃之气,对于自己青春的消逝以及往日疯狂的兴奋,已不再悬念于心,也不觉有什么值得留恋惋惜。

中午过后不久,我已顺着山脊小路走到顶端,站在那里休息。我的视线越过宽坦的平地,再飞到遥远的彼方。那里是一片黛绿的山峦,再过去连接着黄澄澄的岩山和重重叠叠的丘陵地带,再往后矗立着陡峭嶙峋的岩壁和金字塔形白皑皑的雪山。脚下是宽广的湖面,两艘帆船在湖面轻快地滑行,浪花飞溅,景致一如海洋。岸边呈绿色和茶褐色,那里有黄得像火焰一般的葡萄园,有彩色的森林,有闪闪发光的铁路,有果树包围的农村,有肃杀的渔村,有位于丘陵地带间色彩明暗不一的小镇……当褐色的云朵飘过时,那清澈湛蓝的天空,就像被撕得片片一般。积云中的太阳形成彩色的扇子。一切都在流动着,连群山也似乎在移动,阳光下斑斑驳驳险峻的阿尔卑斯山山顶,也是不安定得像在跳跃一般。

随着那一阵旋风和云的疾驰,我的感情和欲望也热切地浮动,渴望飞到那遥远的地方去,拥抱那遥远如锯齿状的雪峰,或跳进淡绿色的湖中稍作休憩。往日漂泊时各种令人神往的感情,像云影一般多彩多姿,络绎不绝地在我心灵疾走;想起未竟的雄心壮志,想起孤零零的一身以及多年来寻求故乡的心情,这一切似乎已被空间和时间完全隔离,不由你不感叹人生的短暂和世界的丰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