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4页)

戈特孟对这种穷极无聊的诙谐与流浪学生的拉丁文,还知道一些,他虽因与这个披头而无聊的高个子同流合污而感到害怕,却又有些喜欢这个甘居下流的流浪汉,所以两人一拍即合,一同去旅行,不管怎么样,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力量,可以少担心些。可是他们在继续前进时,维克多老是要同农人谈拉丁文,要求住在他们家里。事实上,他与戈特孟在旅途上的情形并不一样,他不是在农家或村中作客,而是挨家挨户叩门,与任何女人搭讪,在每个厩舍与厨房里探头探脑,好像去收税金与贡品似的。他对百姓们讲威尔斯兰的战争,在灶旁唱意大利“派维亚之战”的歌,向祖母们介绍治疗关节炎与拔牙齿的药。他似乎无所不知,什么地方都去过。他把皮带扎在衬衣外,里面塞满了受赠的面包、胡桃与梨片。戈特孟奇怪地望着他,好像他要长途行军一般。他有时吓唬人;也有时逢迎人;有时冒充学者,说些拙劣而不完全的拉丁语;有时又说些无耻的江湖黑话,在谈话与学者般的演说中,目不转睛地注视每个人的脸、每个开着的抽屉、每个盛有菜肴的碗盆。这个人看来是四处流浪,饱闻多识,历尽风霜饥寒的人,由于长期的流浪,为了颠沛的生命而奋斗,已经变得恬不知耻了。戈特孟在想,自己将来也会变成如此吗?

第二天他们又出发了,戈特孟初次有了同伴旅行。他们走了3天,戈特孟从维克多处学了好些流浪者所必须具备的本领,可以分为3大类:保护生命的安全,寻找宿夜的地方,罗致食物的方法。这3件事关系着一切,也是维克多本能地养成的习惯,是他长年流浪生活的结果。他能从人家住处附近认出最不触目的记号。无论是在冬天,在夜里,或在树林与田野的任何角落,都能把休息或睡眠的地方,调查得清清楚楚;当他走入别人房间时,立刻就知道这家的经济状况,甚至于屋主为人与心地的善良程度——这一切使维克多能有今日优越地位的方法,他都教给了这个年轻的伙伴。戈特孟有一次回答他说,他不愿用这样蓄意的算计去接近人,他虽然对这些本领全无所知,可是人家对他恳切的求宿仍然很少拒绝。瘦高个子的维克多听到这些话,谑笑地说:“喏,小戈,像你这样年轻潇洒而又天真的人,就是一张好的投宿票,你当然是幸运儿啰!女人喜欢你,而男人也会想,啊呀,这小子长得不坏,他不会害人的。可是你想想看人是会老的,小孩的脸上也会长出胡子和起皱纹的,裤子终究会有洞的,会变成令人讨厌而不受人欢迎的,代替年轻与无邪的是饥荒的样子,到那时候非要再坚强地学些东西不可,否则只好睡在粪堆上,连狗都会向你撒尿。不过,我觉得你并不会这样长久地流浪下去,你有一双细腻的手,有漂亮的鬈发,你会有好日子过的,会睡在舒适的新婚床上,或者是在吃住都好的小修道院里,要不然便是在一个有暖炉的书房里,你也会拥有讲究的衣裳穿,人人将把你当公子哥儿看待吧。”

维克多不断笑着,用手摸着戈特孟的衣服,戈特孟觉得对方的手正在触摸所有的衣袋与缝线,戈特孟避开了。他想到了自己的金币,同时也想到了自己已经把住在骑士家里,用笔耕换来这套漂亮衣服的事,都讲给对方听了。当时维克多曾经寻根究底,问他为什么在这严冬之中会离开那样饱暖的窝。戈特孟不惯撒谎,就把骑士的两个女儿约略谈了一些,于是二人发生了争吵,维克多说戈特孟是个大笨牛,因为他逃离域堡与少女,这原是可以设法补救的。维克多还想要和他同去探访城堡。不用说,戈特孟是不能露面的,于是维克多要求戈特孟写封信给丽娣雅,由他带去,说是因为受伤不能回来等等。戈特孟不肯,并且勃然大怒,拒绝再提这件事情,以及骑士的名字和住处。

维克多看见戈特孟发怒,便又笑脸相迎,装作好人般地说:“啊呀,何必如此穷凶极恶嘛!我只是想告诉你,小伙子,你把我们的好机会错过了,实在不够朋友。不过你不愿意,那是由于你自视甚高的缘故,你想衣锦荣归地再回到城堡里去娶小姐吧?小子,你真是个笨蛋!那就随你,我们只好继续再去挨饿受冻了。”

戈特孟很不高兴,一直到傍晚都没作声,可是那天他们没有遇到人家,连人影都没见到,维克多找了一个睡处,在林边两株树之间搭了一个靠背的地方,是用许多松枝盖的。他们坐在那里吃着从维克多装满的袋子里所拿出来的面包和乳酪。戈特孟惭愧自己实在不该发脾气,为表示好意与帮助,把他的羊毛衣给朋友盖,他们讲好了,轮流守夜,以防野兽侵袭。戈特孟守第一班,维克多睡在松枝上。守夜的人倚在松树干上。为了使对方安睡,戈特孟一直没有动,后来他因为寒冷,不得不走动走动。在他不断地走动时,看见松树梢突起在灰色天空,冬夜的沉静庄严得有点可怕,他温暖的心在寒冷的静夜中激跳着。他轻轻地回过头来,听见同伴睡着的呼吸声。此刻他对流浪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更强,在恐惧之中,没有房屋的墙壁,没有城墙或修道院的墙壁,孤单地奔走于不可知的、充满敌意的世界里,置身于寒冷嘲笑的星空之下,树木阴森,野兽眈视,何等难耐!

他想,即使自己一辈子流浪下去,也决不会像维克多那样,他不会变成盗贼,也不会这样恬不知耻,说那些无聊的、自以为是英雄的谐语。也许这个聪明而大胆的人所说的话是对的,戈特孟恐怕不会完全成为像他那样的流浪汉,不会有一天忽然爬到墙缝里去;即使他没有故乡与目的,他也决不会觉得在大自然中是受保护与安全的,环绕着戈特孟的世界总是神秘莫测的,是美丽而凄怆的。他怀着这种不安的心情,倾听这种静寂,看着疏落的星星,没有风,树梢上有浮云移动。

过了好久,维克多醒了——戈特孟不愿叫醒他,却听见他在叫戈特孟。

“你来吧,”维克多喊,“现在该你睡了,否则你明天会支持不了。”

戈特孟躺下了,闭上眼,他虽疲倦,却没睡意,思绪纷纭,觉得对这朋友有着不安与犹疑的感情,连自己也不明白。这个卑俗而狂妄的人,这个机智而不要脸的乞丐,已经注意到丽娣雅的事情了吧?戈特孟在对他与自己生气,忧心如焚地想着,要找个机会与他分手。

当他觉得维克多的手在摸他的口袋时,他从半睡中惊醒了。他的一个口袋里有一把刀,另一个口袋里有一枚金币,这两件东西维克多要是看见了,一定会偷去的。他假装睡熟了,却又翻来覆去,使维克多无法得逞,维克多的手就缩回去了,戈特孟很是恼怒,决定明天就与他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