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TT LIVS AFFÄR

一个小时之前,我们站在渡轮码头广场,透过酒吧的窗户看你擦吧台。“一旦失去了孩子对你的关注,你就永远不会重新获得它。”你妈妈曾经这样告诉我,“他们不再会像过去那样仅仅出于礼貌而听你讲话,那个时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女人站在我旁边,指着窗户里的你说:“如果把你的生命送给医院里的那个小女孩,你就不再是他爸爸了。”

我疑惑地眨眨眼睛,有点没理解她的意思。

“假如我死了……”

“你不会死,”她纠正我,“你只会被抹掉。”

“可是……假如我不曾……假如我从来没……”

看到我傻乎乎的样子,她疲倦地摇了摇头。“你儿子会继续存在,但他会有一个不同的父亲,你留下的一切也不会消失,但它们会变成别人的成就,消失的是你在人间生活过的痕迹,让人觉得你不曾存在过,你们人类总以为自己随时都能为了什么东西献出生命,可你们根本不知道后果是什么。你很迷恋自己给后世留下的遗产,对不对?你无法忍受死去和被人遗忘的感觉。”

我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我设想了一下假如你是我会怎么做,你是否会为了别人放弃自己的人生?我觉得答案很可能是肯定的,因为你是你妈妈的儿子,而她曾经放弃过自己的人生——假如不是为了你和我,她会过着一种与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

我转身看着那个女人:“自从生病之后,我每天晚上都会来这里看看他。”

她点点头:“我知道。”

我知道她知道,我现在对某些事的体会加深了许多。“我每天晚上都在想,有没有可能改变一个人。”

“你的结论是什么?”

“我们始终是我们自己。”

她径直朝你走过去,我慌忙喊道:“你要去哪里?”

“我必须确定你的心意。”她回答,说着便穿过停车场,开始敲葡萄酒吧的门。

我跟在她后面跑过去,嘶哑地低声问:“他能看见我们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希望你看到我们。女人转过身来看着我,嘲弄地挑起一侧的眉毛:“我们又不是该死的鬼魂,他当然能看到我们!”

开门的人是你。虽然你耐心地——像你妈妈一样——和穿灰毛衣的女人解释,酒吧已经打烊了,但她充耳不闻,兀自咕哝着说:“给我来杯啤酒。”这时,你看到了我,那个瞬间,我觉得我们两人各自的世界同时停止了转动。

看到我皱巴巴的西装和脸上的血,你什么都没说,你见过我更糟糕的状态。穿灰毛衣的女人吃了开放式三明治,一连喝掉三杯啤酒,而我只要了一杯咖啡。我意识到你做这份工作是真的开心。我们只交谈了几句,因为我想说的太多,反倒不知从何说起,所以总是陷入冷场。你擦净吧台,把酒杯分类放好,看得出你很爱惜它们,你总是小心翼翼地对待喜欢的东西,仿佛它们有自己的脉搏。你显然爱这家酒吧,爱这座城市,爱这里的人、建筑和那延伸覆盖到厄勒海峡的无边夜幕,甚至也爱这里刁钻古怪的风和那支差劲透顶的球队。这里一直是你想待的地方,而我则恰好相反,在这里,你无须刻意寻求正确的生活方式,你从一开始就处于最适合自己的起点。

我告诉穿灰毛衣的女人你对我说过的话:他们把整座蒂沃利大厦平移到了广场对面。没错,这就是父亲们惯常的作风——当着自己儿子的面,给第三个人讲儿子的故事,而不是让他自己来讲。女人频频向我投来不耐烦的目光。

“你不感兴趣?”我问。

“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感兴趣。”她回答。

你笑了,笑声很响亮,听到你的笑,我的心简直要欢快地唱歌。

我提问,你回答。你告诉我,酒吧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你设计的,目的是向这座建筑的历史致敬。我很想告诉你,你设计得非常成功,我这样说不是为了你——你很快就会忘记关于我的一切,包括我说过的话——而是为了我自己,我真应该对你说出那句“我为你骄傲”的。

你把整个酒吧都打扫了一遍,我跟在你身后亦步亦趋,尴尬地紧握咖啡杯,你转过身来接我手中的杯子,我们的双手短暂地交叠在一起,透过你的手指尖,我感觉到了你紧张的心跳。

你瞥了一眼穿灰毛衣的女人,她正在研究店里的鸡尾酒单,读到“琴酒、酸橙、茴香酒和橙皮甜酒”那一行时,她顿住了——因为这种鸡尾酒的名字叫做“起死回生者三号”,女人笑起来,你也笑了,尽管你们发笑的原因完全不一样。

“我很高兴,你遇见了一个……就是……跟你合得来的同龄人。”你对我悄声耳语。

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没有说话。

你微笑着亲吻我的脸颊。“圣诞快乐,爸爸。”

我的心仿佛跌落在地板上,你进了厨房,我没有勇气喊你回来,一秒钟就是一秒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然而每个人都会试图讨价还价,所以,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进行各色各样的人生交易,现在轮到我了。

女人喝光了她点的最后一杯啤酒,拿起搁在吧台上的文件夹,和我走到外面的露天座位区。坐在这个地方,赫尔辛堡最美的景色一览无余,但这里却有一种格外沉静自信的气质,因为它深知自己的美丽是根本不需要炫耀的:海中的波浪翻滚涌动,渡轮泊在港口,丹麦静候在海峡另一边的水天相接处。

“需要怎么操作?”我问。

“我们往里面跳。”女人回答。

“疼吗?”我问。

她忧愁地点点头。

“我害怕。”我说,可她摇了摇头。

“你不害怕,你只是难过而已,你们人类分辨不出悲伤和恐惧的区别,它们会带给你同样的感受。”

“因为什么难过?”

“因为时间。”

我朝酒吧的窗户点点头,低声问:“他会记得什么吗?”

她又摇摇头。“有时候,在某些瞬间,他可能会觉得若有所失,但是那种感觉……很快就会……”她打了个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