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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人吗?”

“这是谁的房子?”

他没刮过脸,穿一件灰色旧西装,一件脏兮兮的白衬衫,没有领带,手里拿着一串琥珀念珠。他举起双手,表示不知道。

“这个,我不知道。没有人的。”

我透过墨镜望着他,说出一个字。

“康奇斯?”

他的脸顿时明朗起来,仿佛已经明白了一切:“啊,我知道了,你要找的是康奇斯先生?”

“对。”

他甩开双手:“他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

“四五年了。”他伸出四个指头,清了清嗓子说“完蛋了”。我把目光投向他背后靠着椅子支起来的长杆,上面挂满了彩票,随风飘扬。

我尖刻地对他一笑,用英语说:“你是从哪里来的?国家剧院?”可是他摇头,似乎不懂我的意思。

“他很有钱。”他望着司机,仿佛他能理解,即使我不能理解的话。“他被安葬在圣乔治,一块很好的墓地。”在他那典型的希腊游手好闲者的微笑中,在他告诉你这些不必要的信息时的神态中,有一种十全十美的东西,让你不能不相信他是表里一致的。

“完了吗?”我问道。

“没,没完。去看看他的坟墓。很漂亮的坟墓。”

我坐进出租车。他赶紧跑过去取他那一杆彩票,并在风中挥舞起来。

“你运气好。英国人总是好运气。”他摘下一张彩票,向我递过来。他突然会讲英语了。“哎,就一张小小的彩票。”

我突然叫司机开车。他掉过车头往前开,但是开出大约五十码后,我叫他把车停在一家咖啡馆外面。我招呼一个服务员出来。

我问他,后面那幢房子他知道是谁的吗?

他说知道,是一个叫拉利的寡妇的,她住在科孚岛。

我回头透过后车窗往后看。卖彩票的正朝着相反方向快速走去,走得非常快,我看着他拐进一条小巷不见了。

当天下午四点钟,天气稍微凉爽些了,我乘公共汽车前往墓地。墓地位于雅典郊外数英里处,在艾加罗斯山一面长满树木的山坡上。当我问墓园门口的老头时,满以为他一定会一脸茫然,没想到他还挺认真地走进他的小屋,翻阅一本很大的登记册,然后告诉我继续沿着干道往上走,左边第五个。我走过一排排爱奥尼亚式小型圣堂、圆柱形胸像和别致的墓碑,又走过一片不甚得体的森林,但是绿色的树荫还是挺可爱的。

左边第五个。没错。在两棵柏树中间,在一棵表示悼念的植物下,有一块简朴的潘泰列克大理石墓碑,碑上的十字架下写着这样的碑文:

莫里斯·康奇斯

1896-1949

他死了四年了。

墓碑脚下有一个绿色小盆,插着一支白色马蹄莲和一支红玫瑰,底下有一些不起眼的小白花做衬托。我跪下来把它们取出来。花茎是切割不久的,很可能是当天早上才割下来的。盆里的水清澈新鲜。我明白了。他又在用他的方法告诉我:他知道我猜了些什么;搞侦探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最多也就是找到一个假坟墓,再闹一次笑话。想到这里,我不禁冷笑,但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我把花又放回盆里去。有一根细小的衬托小枝弯了下来,我把它折下来一嗅,甜丝丝的,蜜一样的香味。既然有一枝玫瑰和一枝马蹄莲,也许是有特定含义的。我把它插在纽孔里,不再想它了。

回到门口,我问老头知不知道已故的莫里斯·康奇斯有什么亲人。他又为我在他的本子里查找,但一无所获。他知道是谁奉上这些花的吗?不知道,很多人都到墓地上来献花。微风把一绺绺头发吹到他充满皱纹的前额上。他老了,也累了。

天很蓝。一架飞机在低沉的轰鸣声中降落在雅典的另一边的机场上。又有其他来访者抵达了,老人一瘸一拐地走了。

那天晚上的晚餐实在太糟糕了,典型的英国式宴请,吃的东西很少。没去之前,我曾经考虑过要给他们讲点布拉尼的情况,我认为那是一张被施了魔法的餐桌。但是谈话刚开始五分钟,我这念头便荡然无存了。我们总共八个人,五个是文化委员会的,还有一个大使馆秘书、一个小个子中年同性恋者、一个批评家是来发表宏论的。席间有大量文学闲谈。同性恋者眼巴巴地盼着大家多讲出些作家的名字来。

“有人读过亨利·格林[106]的新作吗?”大使馆秘书问道。

“简直令人无法容忍。”

“我觉得写得很好。”

同性恋者摸了一下蝶形领带:“你们当然知道可爱的亨利……有时说的话。”

他这样反复说了十遍,我环顾周围的面孔,希望看到有人表示与他同感,有人冲他大喊,那是书本里发生的事情,不是私生活中的琐事。但是他们全都一样,每个人的思想都披上了同样神秘的盔甲,像古蜥的翎颌,像冰柱的缘饰。我整个晚上所听到的唯有破碎冰针的叮当声,人们胆小怕事,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没有一个人说出自己要说的话,自己的心里话。没有一个人的行为是宽容的、热情的、自然的。最后气氛变得很令人讨厌。我能看出主人和他的妻子真的热爱希腊,但是话噎在喉咙里就是说不出来。批评家对李维斯[107]发表了一番颇有见地的评论,后来又对他破口大骂,把自己的一番高论给毁坏了。我们全都一样,我几乎什么话也没说,但这并不能说明我就清白些或者更少受制于人。故国、女王、公学、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标准口音,像我们这样的人,一个个道貌岸然,围绕桌子站立,像秘密警察,随时准备对任何明智的欧洲人道主义表现加以镇压。

典型的症状是在讲话中使用的人称一概都是“某人”——某人的观点、某人的朋友、某人的仆人、某人喜爱的作家、某人在希腊的旅行,直至可怕的英国资产阶级复仇之神等。“某人”就像被煤烟熏黑的一个存疑符号,整个晚上都占着主导地位。

我和批评家一起返回旅馆,一路上痛苦慌乱地回忆起弗雷泽斯充满希望的孤寂,回忆起我所遭受的损失。

“文化委员会的这些人实在太讨厌了,”他说,“但是也难怪,生存手段呗。”他没有走进我的房间。他说他要漫步去雅典卫城,但是实际上他却走向扎皮翁公园,那里有大群乡下孩子,他们挣扎在饥饿线上,到雅典来出卖自己单薄的体力换碗饭吃。

我到一个酒吧间去,坐下来喝了一大杯白兰地。我感到很沮丧,无法面对不得不回英国去的现实。我过的是流亡生活,永远的流亡,不管我是否住在那里。流亡的事实我可以忍受,但是流亡的孤寂我无法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