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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孤身一人站在走廊上。苏恩办公室的门是紧闭的。二十年来,彼得第一次看见那扇门是紧闭的。对于无须正眼看着苏恩,彼得觉得莫名地感激。他想着球会总监办公室墙壁上的那几个字:文化、价值、归属。他唯一能想到的是苏恩在某次季前训练营时对他说的话:“文化是我们所鼓励,也是我们所容许的事物。”那感觉恍若隔世。对教练苏恩而言,他的标准是在森林里狂奔,直到呕吐为止;但若只是把苏恩当一个人来看待,他人生的标准也是如此。

彼得取来咖啡。咖啡的味道很臭,仿佛杯底有尸体,但他还是喝下去了。他在走道的墙壁前停下来。这里悬挂着球队夺得全国亚军时的团队照片,这是球队最伟大的回忆。罗宾·霍特和彼得在最中央一排,两人并肩而站。彼得回到熊镇以后,他们甚至从未交谈过。但每天彼得都在想着,如果他们互换位置,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假如罗宾更有才华,去了加拿大;假如是彼得留在这里,待在工厂上班;假如一切完全不同。

某天早上,在孩子们醒来以前,蜜拉将彼得从床上拉起来。她逼他坐下来,看着熟睡的孩子们。“现在,这才是你的球队。”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耳边说着,直到泪水从他眼里流出,滑落在她的脸颊上。

那一年,他们获得新生。他们留在加拿大,在人生的每个角落里奋斗着。蜜拉在律师事务所谋得一个职位,彼得则担任半时制的保险推销员。他们让生活稳定下来,顺利着陆。然而,就在蜜拉开始规划未来时,就在那几个晚上,他们察觉到有些事情不对劲。

在童年时,小男孩们一直被谆谆告诫:他们只需要拿出自己最好的表现。假如你付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这就够了。彼得的双眼正视球队团体照中的自己,当时的他真是年轻得不可思议。就在他们在首都输掉最后一场比赛的那天晚上,他初次邂逅蜜拉。他们能一路杀进决赛真是奇迹。但对彼得来说,比一场比赛更重要的是,小镇少年有机会向大城市展示:钱不能买到一切。首都各大报纸用贬低的笔调把这场比赛形容为“来自荒野的嘶喊”,彼得用双眼盯着每个队友,号叫道:“他们也许有钱,但冰球是我们的!”他们使尽全力,但仍功亏一篑。

当天晚上,球队外出庆祝夺得亚军。整个晚上,彼得独自坐在酒店旁一家小型家族经营式餐馆里。蜜拉站在酒吧里。彼得当着她的面哭了起来——这倒不是因为他自己,而是他无法再度正眼看着自己出生的小镇。因为他使他们所有人失望了。作为第一次约会,这是很奇怪的场合。事后他想到这件事不禁莞尔。她对他说了什么?“你都没有想过,不要一直这样自怜下去吗?”这让他笑出声来。接下来几天,他也是笑个不停。在那以后,他每天都为她倾倒。

在那件事以后,蜜拉有一回喝了葡萄酒,在酒后提高了说话的音量。她是如此紧贴着他的耳朵,以至于他真的觉得自己的耳朵要被震聋了。当他低下头、贴近她的头时,她小声道:“你这该死的、可爱的小白痴,你都不知道我就是在那时候爱上你的吗?你是个来自森林、迷失了方向的小镇少年。但我知道,一个拿到全国亚军却因为担心让所爱的人失望而仍哭个不停的人,会是一个好丈夫的。他也会成为一个好父亲,他会保护自己的孩子。他永远不会让自己的家庭陷于任何麻烦。”

蜜拉清晰地感受到黑暗一点一点袭来,那是让所有父母感到最惊恐的事情,他们起身聆听那细小、幽微的呼吸声。每天晚上,当她一如往常听见他们的呼吸声时,她都觉得自己很愚蠢,无事自扰。“我怎么会变成这种人?”她心想。她对自己承诺:她会放轻松,因为她知道,不会有事的。然而,第二天晚上,她仍然醒着,盯着天花板,摇着头,直到她告诉自己:“今晚再确认一次就好!”她溜下床,将手掌放在孩子们小小的胸膛上,感受胸口的起伏。然后,某天晚上,其中一人的胸口落下,再也没有起来。

她崩溃了。在医院等候室里的所有时间,等在小男孩床边的那些夜晚,直到顾问在那天早上告诉彼得这件事——因为没人敢告诉蜜拉。他们完全崩溃了。假如彼得没有告诉蜜拉,他们是否还能继续生活下去?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吗?

当他们搬离熊镇时,蜜拉感到庆幸不已。她完全不能想象,自己会快乐地搬回这里。但是,他们能从这里再次出发。彼得、蜜拉,以及玛雅。然后,里欧加入了他们。他们很开心。或者可以说,作为一个承受过重大、无法被时间冲淡的悲痛的家庭,他们这样已经算是很开心了。

但蜜拉仍然不知道,她该怎么处理。

彼得将手放在边框的玻璃上。蜜拉仍能不断地使他心跳加速,他对她的爱仍像是青春男女那般纯洁。他会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鼓胀,让他无法呼吸。

蜜拉错了。彼得保护不了他的家庭。在过去的每一天里,彼得始终在想他当时是否能够采取不同的行动。他可以和上帝谈条件吗?如果他牺牲所有的才华,放弃一切成就,包括自己的生命,上帝会用什么来回报他?他是否能代替自己的大儿子躺在棺木里?

夜里,蜜拉仍然在房里逡巡着,数着他们的孩子。一个,两个,三个。

两个孩子躺在床上;另一个,已经进入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