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骨灰的味道(第2/3页)

杰克走后,安内瑟又花了五分钟完成扫描的准备工作。他把尸体的头部尽可能地靠近仪器的底端,那里的磁场最为强烈。在生前的扫描中,这个人躺在仪器里或多或少可以调整自己的身体,只要安内瑟需要,他就可以上下左右移动下身体。现在,安内瑟要确保尸体一开始就在正确的位置。

最后,安内瑟回到了第一间房,坐在电脑前,开始扫描。一阵响亮、粗糙而有节奏的脉冲声音开始响起。这很正常。一台核磁共振仪的运转有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磁场,这种磁场的强度是地球磁场的五千多倍,这会使得人体内的氢原子停下其正常的转动,使之排成一排,固定在某个位置,它们内部的质子要么朝着头的方向,要么朝着脚的方向。第二阶段正是巨大的脉冲声音响起的阶段,一段特定频率的无线电信号会冲击原子,暂时锁定其质子的极化。无线电信号每次关闭时,噪音就会减弱,质子又会回到原来的磁结构中,就好像压缩的弹簧得到了释放。这会导致一种轻微的能量爆发,正是这种能量能让安内瑟看到,能在他的电脑屏幕上显示出一种影子形式、图灵形式的图像。

扫描花了一个小时完成,仪器通过虚拟地将人脑切片,从而显示出大脑的内容。组织在仪器里待一段时间就会发热,这意味着这段时间对于活体被试而言也是个挑战,即便他在这狭小的管道里没有患上幽闭恐惧症。然而,在这最后一次扫描中,安内瑟不必担心尸体的舒适度,因此他做得并不快。我坐在一张沙发上,试着忽略机器发出的恼人噪音。

扫描完成之后,安内瑟开始准备收集结果。他从某处拿了一卷塑料毯子和一些胶带,然后我们一起走过走廊,穿过满是书籍和电脑的前办公室,穿过密封的安全门,进入了观测站里面。那间实验室比周围的房间都要冷,里面满是某种防腐剂、化学药品的气味。很明显,这是一间活跃的、有些杂乱的工作室,里面很有生气,在实验室的一个昏暗的角落,我听到一架机器发出了温和的声音,它要整晚工作,慢慢地把一颗冰冻的大脑切成上千片极薄的薄片。花岗岩桌面上的一条水槽里,满是各种准备干燥的物品,大多是实验室烧杯、吸量管、试管,也有几个鸡尾酒酒杯,还有一个大的玻璃容器,上面贴着一张标签,写着:鲸的小脑。安内瑟已经开始探索海洋世界了。

安内瑟展开塑料毯子,用胶带将之粘住,这样毯子就能覆盖两个柜子之间12英寸×8英尺的面积。在他身后,离实验室最远端墙的地方,是一排玻璃前门的冰箱,里面装着安内瑟收集的大脑,包括亨利大脑剩下的切片,这些切片还未装进幻灯片。工作积压了很多,大脑太多,组织学技术人员太少,有太多事情需要完成。

午夜,安内瑟的一位学生助手赶了过来,我们回到核磁共振室去取里面的尸体。安内瑟和助手小心地将尸体从核磁共振的担架上抬下来,放到了一开始的那副担架上。他们停在了中间的塑料保护区,安内瑟取了一点胶带,贴在担架的轮子上,这样在他们收集结果的时候,担架就不会移动。他面前的工作既需要力量,又需要敏捷,因为大脑是个精密器官,很容易损坏,但是它又有身体上最为坚固的部位保护着。

安内瑟全副武装起来。他用伸缩的婴儿袜包裹住自己的鞋子,用医院的罩衫套住身体,用一张环形的塑料面罩遮住脸,手上戴着橡胶手套,鼻孔里塞了两块棉花。大脑包含着如此多的东西:记忆、观念、情绪、感知、愿望、欲望。大脑也包含着病原体、危险的蛋白质和病毒、细菌,有些在身体其他的部位并不存在。因此,保护自己是很重要的。

安内瑟卷起盖在尸体脸上的蓝色毯子,直到尸体浓密的眉毛显露出来。这个男人有着一头浓密的白发,年老了头发却没有稀疏。耳朵边上的毛发也非常茂盛,正是一种老年人的样子。前额和太阳穴的皮肤看起来有点黄白色,颜色比活人的皮肤更加厚重。

安内瑟拿起手术刀,又想起什么事情,于是放下了刀。他走到电脑附近,打开屏幕,然后点击并输入了一会儿。莫扎特(Mozart)的二十五交响曲开始演奏,弦乐紧张而精妙,从实验室各个位置的扬声器里传了出来。他经常在工作时播放音乐,音乐也曾经是他的工作。他年轻时留学海外,那时,他经常在伦敦的地铁站里用木吉他演奏一些老流行歌,赚点零花钱。回国之后,他就向听众演奏他的歌曲,想了解听众以及他们的喜好。如今,他也做着同样的事情,试着让自己的情绪融入躺在他面前的那个人内心。几个月之前,安内瑟最好的朋友之一罗伯托(Roberto)去世了,罗伯托是圣地亚哥一间意大利餐厅的老板。他们两人才相识几年,但已经变得非常亲密,他们对美食和美酒有着共同的喜好。罗伯托也是安内瑟的一位大脑捐赠者,当他去世之后,安内瑟就来收集他的大脑。与罗伯托相处的最后几个小时,是一个异常亲密的夜晚。安内瑟一个人工作,并不想要助手。

“感觉就像是莫扎特之夜。”他说着,又回到了担架旁边。

他拿起手术刀,弯下身子,用手指拨开尸体那浓密的白发,找到底下的皮肤。他将手术刀的尖端指向耳朵和头部一侧连接处的软骨,然后就开始了切割,手术刀向上缓慢地划出一条弧线,每隔几英寸就停下一会儿,拨开头发获得更好的视野之后再继续。他的手术刀从头部的一侧开始,越过穹顶,然后落在另一侧,停在另一只耳朵顶上。他再次弯下身子,一只手拉着头发,让切口暴露出来。只流了一点点血。安内瑟将手术刀插入了切口,尖端指向前额,然后小心翼翼地来回切割,切断颅骨和头皮之间的组织。然后他放下了手术刀,并用手指轻轻地将头皮从颅骨上卷下来。完成之后,颅骨的顶端已经完全暴露出来了。遮住尸体面部的白色毛巾退下去了一点,仅仅遮住了他的嘴。尽管如此,眼睛依然没有暴露出来,因为头皮的上半部分已经卷下来,遮住了双眼。

“你还好吗?”安内瑟问我。

“我很好。”我答道。

安内瑟拿起了电钻,这种定制设备大概值两万美元。他把插头插进墙面的插孔,然后又踢开了电线,以便自己能够工作。当他启动电钻,电钻发出了一种高速旋转的声音。他让助手拿起他放在旁边的塑料水杯,让他用里面的水保持颅骨的湿润,从而减少溅出的骨灰。

安内瑟在尸体左侧太阳穴钻出了一个小洞。想象一下,一位母亲给孩子弄出一个碗口大的伤口,削去了孩子头部耳朵上方的一层。这正是安内瑟的电钻钻出的形状,从尸体的左耳,跨过前额,再到右耳,再从后面绕过来,直到最初的洞口,围着整个颅骨转了一圈。当安内瑟的电钻转过一圈之后,整个颅骨的顶部就已经松动了。尽管如此,它还是没有掉落下来。有些东西还在原来的地方,比如黏在一起的脑膜和动脉。安内瑟没花多少力气就完全移除了这些。在他做这些之前,我也有些事情想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