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埃琳娜(第2/3页)

她用墨水在亨利胸口画了六个圈,每个直径两厘米。然后拿起测痛计。尽管顾名思义,测痛计是用来测量疼痛的,但其实不尽准确,它是用来引发疼痛的。其效用实际上是:引发离散的、标准化的且可测量的疼痛。测痛计看起来像一把枪,其内部有一个一百瓦的灯泡。灯泡产生的辐射热能,通过激光的形式从导管里射出,以进行定位和聚焦。测痛计打开以后,导管顶端放出的热能可以进行调节,其最大热程可达到370微卡,这足以导致二级烧伤。

她让亨利坐在椅子上,然后用测痛计点到他胸部中间的一个圆圈。执行每个实验设置时,她都将设备在亨利的皮肤停留三秒,然后问他体验到的疼痛强度。在对照组测试期间,她发现,他们倾向于将0微卡描述成“没感觉”,90微卡是“温暖”,180微卡是“很烫”,280微卡为“非常微弱的疼痛”,而320微卡则是“非常痛”,到370微卡的设置时,所有的对照组都感到疼痛极其强烈,以致他们无法撑到实验要求的三秒,大概不到一秒时就躲开了。

而亨利则不同。他在测痛计的整个刻度程都报告没感觉。然后科学家将测痛计推到最大强度,将其尖端抵到亨利胸口。她维持了三秒钟,亨利都平静地坐着,尽管他的皮肤开始灼烧变红了。

“与对照组有显著差异,”这位科学家后来写道,“不管疼痛有多么强烈,莫莱森没有报告任何疼痛刺激。”

科学家推测,亨利的高度耐痛可能与他大脑损伤有关,但她也不能完全肯定。她曾对其他失忆症患者用类似的方式进行了测试,他们都是有常规痛觉的。是什么让亨利变得不一样呢?

亨利穿回他的衬衫,回到他在实验期间的起居室。在那里,他可能会拿出一本填字书,一支铅笔,开始静静地攻克一个字谜游戏。

若是亨利·莫莱森对埃琳娜·哈利西有着少时的迷恋,那这份爱恋是无疾而终的。

而手术之后,亨利再没有爱上过任何人。

我外祖父在亨利大脑里所开的孔,导致了诸多缺陷,有的残暴而突兀,有的则更微妙些。据科学家们的研究,亨利所丧失的,是一种欲望的能力。正如他们所言,在手术后到临终的60年间,亨利没有交过一个女友,或是男友,从没有性生活,甚至从不手淫。那些往来其生命中的过客,闪现于电视荧幕的影星,他都以绝对中立的态度来迎接这些人的到来,他们的离去亦不会留下记忆的痕迹与令人痛苦的贪恋。

“那次手术,”研究他的科学家们得出定论道,“令他丧失了性欲。”

并不存在一种测痛设备,来测量与身体疼痛相对应的情绪,但亨利的研究者们相信,即使是有,他很可能也会呈现出类似的麻木。他在人们的印象中总有着显而易见的温和、镇定和波澜不惊的举止。他能容忍科学家们对他做任何事,毫无怨言。病人(patient)亨利·莫莱森,耐心(patient)高于一切。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似乎很少陷入不安,即使面对着确乎令人不安的事情。比如他的父母都去世后,科学家们经常会问他关于父母的事,以此来确定这种巨大的丧失是否能够在他的脑海留下印记。在1986年,亨利六十大寿前两个星期,研究者们与他进行了一次特别的交流。当时他的母亲已经去世5年,父亲已经离开了20年。他们的交流如下:

研究员:你现在住在哪?

H.M.:东哈特福德。

研究员:描述一下你的住处?

H.M.:嗯,我想那是一所房子,一处私人住宅,但我想不起街道的名称。

研究员:有谁和你同住?

H.M.:嗯……我母亲。

研究员:你母亲?

H.M.:还有我爸爸?我不太确定。

研究员:为什么对你父亲不确定?

H.M.:我知道他病了。不过,我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已经去世了。

研究员:我想他已经去世了。

H.M.:因为之前他已经病得很重了……他必须得去奈安蒂克(Niantic)的医院了。哦不,不是奈安蒂克。呃,有点奇怪。

研究员:奇怪?他去了那里的医院吗?

H.M.:他去了,嗯,去了。是因为结核病(tuberculosis)。

研究员:情况不太好,对吗?

H.M.:是的,因为他在那里待了,嗯,相当一段时间。

研究员:但是你不知道他是否去世了?

H.M.:不知道。

研究员:我想他去世了。

H.M.:古斯塔夫。

研究员:嗯?

H.M.:他的名字是古斯塔夫。

研究员:这是你父亲的名字?

H.M.:是的。

研究员:我记得他的名字叫亨利。

H.M.:不对。是古斯塔夫·亨利。

研究员:哦,我明白了,你的中间名是什么?你有中间名吗?

H.M.:有啊,古斯塔夫。

研究员:你的名字叫亨利·古斯塔夫。啊。真好记!

在整个交谈中,亨利的语气毫无起伏。他一如既往地,用同样温文尔雅,有些踟蹰的声音说着,当科学家千万次向他证实其父亲已经过世时,他也从未流露出可见的悲伤。有一天,另一个类似的讨论会期间,亨利给自己写了一张便条,将它揣在他的衬衫口袋里,走到哪里都带着。

“父亲死了,”上面写着,“母亲住在医院里,但她还活着。”

埃琳娜·哈利西和她父亲一样,去了哈特福德警察局工作。她成为这座城市的第一位女交警。她记得,她曾踏着自己独有的步调走在街上,看着那些停着的汽车,看着里面的儿童安全椅、咖啡杯、文件或是其他什么,想象着车主是怎样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在哪里工作、有几个孩子,以及他们的理想与壮志。

我采访她时,她已经退休很久了。她身体不太好。声音听起来很虚弱。她告诉我,她有时犯点儿小癫痫。但医生还没能确诊。

“除此之外,我好得很,”她说,“但你知道,这该死的大脑的确会为所欲为。”

我们中大多数人的大脑都在不知疲倦地工作,不论在梦中还是现实中,都遵循着它们自己的神秘惯例。它们接收并处理我们的经历,呈现并保护我们的个人世界。但它们也会生病,会生发出癌细胞,有时只是单纯地衰老。但大脑常常只遵守自己的指令,远远超出我们的控制。我们中大多数人的大脑,换句话说,都在该死地为所欲为。

而亨利·莫莱森却没有。

从他手术后到他临终,亨利的大脑不再投自己所好。它许多基本回路都被中断或封锁,这种干预影响深远,无处不在。在接受外科手术转换之后,亨利的大脑不再为所欲为,只能在苟延残喘和不断衰退的情况下做点力所能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