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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量杯从贮奶柜里舀出一点儿牛奶;亨克吃三明治的时候要喝杯牛奶。至于我自己,我几乎从来都不喝牛奶——牛奶是我赖以生存的东西,但除了用它来煮粥,我一般不喝牛奶。通往挤奶间的门开着,门外已有了春天的气息。想到树叶又快绿了,树干四周又会长满黄色的水仙花,我的胃部突然一阵蠕动。小羊羔沐浴在春天懒洋洋的阳光中,当这一幕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感到手臂乏力,有那么一会儿,我差点连贮奶柜的盖子都提不起来。又一个春天即将到来,它跟从前所有的春天都不会有什么区别。这不是理性的思考,这是我的感觉。走回厨房之前,我停顿了片刻,我从敞开的门口望出去,看到院边的那排树。树上光秃秃、湿漉漉的。现在是一月下旬,有时,到了二月份还会有严重的霜冻。

我回到厨房,亨克跟我刚才离开时一样,依然坐在我以前的老位置上,依然背对着门。他面前的盘子上有一片面包,没有涂抹黄油,什么都没有涂。我去橱柜拿来一只杯子,倒满牛奶,然后将牛奶杯放在他的盘子旁边。

“谢谢,”亨克说。

“不客气,”我说。

我坐下来。我想到他的房间里没有衣橱。他的衣服从背包里拿出来之后,该放哪里呢?“你不饿吗?”我问道。

“有点饿。”他用刀挖了一点黄油,在面包片上涂了薄薄的一层,然后,他放下面包,看看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可以吃:奶酪、花生酱、果酱、萨拉米意大利蒜味香肠和火腿。他选择了果酱。

“这果酱是住我隔壁的那位邻居做的,”我说。

“哦。”

“是黑刺莓果酱。”

吃面包之前,他先喝了一大口牛奶。

“怎么样?”

“什么?”

“味道怎么样?新鲜的牛奶?”

他又喝了一大口。“有股金属的腥味,”他说。

说起来,他的耳朵其实不算很大,只是有点儿招风,因而显得特别大。咀嚼食物的时候,他的耳朵也跟着一上一下地动。

“我养了二十头奶牛,那根本就不算多。”

“这里的空气还不错,”亨克说。

“你是这么认为的?”

“对。”

“跟猪圈的气味不一样吧?”

他没有回答。他看着我,那就等于回答了。牛棚的门开着,我让他走我前面。他的个头并不比我高多少,但块头比我大许多,肌肉也发达得多。我可以站在载货挂车上,把一捆捆干草堆成垛,而他可以把干草捆一个个往上扔,特尼和罗纳尔会把干草捆推滚到挂车边。想到初夏时节,我并不心烦:胃部没有蠕动,腿脚也没有乏力之感。

“这里养的是小牛。”

我们一进门,牛犊们就嗅嗅鼻子,抬起了脑袋。

“它们一天到晚无非就是吃喝拉撒睡,”我说。

“你们这里没有阴沟清理机吗?”

他终于提出了一个问题,看来有所进展。“没有,”我回答。

“那你是怎么处理的?”

“没什么特别之处。只需要一把锹、一个手推独轮车就可以了。”

“哦。”

我走出幼崽棚,转过拐角。打开边门之前,我把厩肥堆指给他看。“看到那块木板了吗?只要把独轮车推到那里就行了。”

“有点窄,”亨克说。

我们走进羊圈。羊圈里的砖块和木头浸透了绵羊和羊屎的气味,即使好几个月我把羊圈门和所有的窗户都开着通风,还是能闻到这种味。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绵羊们都不待在这里。绵羊什么都经受得了:干旱、大雨、风雪——当然,在极端潮湿的秋季和冬季,绵羊往往会变得腿脚无力。

“再过一、两个月,我们就要让羊回到羊圈里来。”我说的是“我们”。在农场转这么一圈之后——带着亨克去了奶牛棚、幼崽棚和羊圈——显然,我们的角色关系已经转变,成了农场主和农场帮工。

“为什么?”他问。

“因为到时候它们就要开始产羔。”

“产什么?”

“产羔。生小羊。”

“噢,生小羊。”

“母猪生小猪的时候,你们是怎么说的?”

他看着我,似乎我说得不大对头。

“产仔猪。”

见到驴子,他显得非常冷淡。只是出于礼貌,他才问了句它们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驴子没有名字。两头驴子倒是显得非常热情,从栏杆上方友好地伸过脑袋,可亨克对它们视而不见,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放钉蹄铁工具的货架。我说,我希望天气能够转晴,这样,驴子就可以从驴棚里出来了。一听这话,他立马转身离开了驴棚。来过驴棚的人中间,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没有伸出手去摸一摸驴子的人。就算是那个不爱说话的牲口商,哪怕我什么生意都没有跟他做成,他偶尔也会走进驴棚,摸一摸驴子的脑袋。

“怎么样?”我问。

“什么怎么样?”

“你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

他四处望了望,情绪显得相当低落。“这地方到处都光秃秃的。”

“你要不要现在就开始干起来?”到了库房,我问他。

“当然,”他回答。

我指着自行车说:“那是我父亲的,但他早在很多年前就骑不了自行车了。你要是能把它修好,它就归你使用。”

亨克走到自行车跟前,把车架上的蜘蛛网拽掉。“这东西有多少年头了?”

“噢,大概有二十年了吧。”

“天哪,”他说。

他环顾四周,问:“有打气筒吗?”

我伸手从工作台下面拿出打气筒,也许,这东西同样也快有二十个年头了。我接通了日光灯管的电源。“来吧,”我说。“先穿上我给你准备的工装裤。”

“我该怎么做?”父亲压低声音问。

“没什么特别的,”我说。

“是的,不过……”

“不过什么?”

“我已经死了,不是吗?”

“不,现在不用这样了。”

“那孩子的母亲……”他无法让自己说出丽特的名字。

“怎么?”

“她以为我死了。”

“当初那样说是有原因的。”我感到对不起他。我并不想这样——在他的卧室里,我什么都不想——但我依然感到对不起他。

“他在哪里?”

“他在库房里,正在修你的那辆自行车。”

父亲一只手颤巍巍地把盘子端在下巴的下面,他正就着盘子吃一块奶酪三明治。我已经打开了电灯。虽然现在才刚过三点,但天空乌云密布,没有一丝云开日出的迹象。当初,我把父亲挪到楼上来时,我想到了什么?难道当时的我就已经想到,当我告诉罗纳尔我的父亲在哪里的时候,丽特会把“在楼上”理解成什么意思?难道我已经预知到,那以后将要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难道我当时就已想到,在这里,被相片、绣品、蘑菇画和大摆钟的滴答声团团包围的父亲,他会安静地躺着,安静地等候?我走到落地大摆钟的面前,打开钟框的小门,把钟锤往上提了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