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雕像(第5/6页)

尼尔森叉着双腿坐在地上,旁边躺着个尖叫的老妇。食物散落在人行道上。一群女人已经聚在一起维持正义,海德先生清楚地听到地上的老妇嚷嚷着,“你把我的脚踝撞断了,叫你爸爸赔钱!所有的钱!警察!警察!”几个女人在拽尼尔森的肩膀,但是男孩吓坏了,站都站不起来。

海德先生不由自主地从垃圾桶后面走出来,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来。他这辈子都没和警察打过交道。女人们围在尼尔森旁边,像是要立刻扑过去把他撕碎,而那个老妇还在继续嚷嚷着她的脚踝断了,要叫警察。海德先生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预备着往后退,但是他走到十英尺远的地方,尼尔森看到了他,孩子跳起来抱住他的大腿,喘着气粘在他身上。

女人们都转向海德先生。受伤的那个坐起来嚷嚷:“先生!都是你家小孩害的,你要付我医药费。他是个少年犯!警察呢?有没有人把这个人的名字和地址记下来!”

海德先生想把尼尔森紧紧抓住他大腿后侧的手指松开。老头像乌龟似的把脑袋缩进领口;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谨慎。

“你家小孩撞断了我的脚踝!”老妇嚷嚷着,“警察!”

海德先生感到警察从身后走来。他直直注视着眼前的女人,她们怒气冲冲地围成一堵墙,挡住了他的去路。“这不是我家小孩,”他说,“我从没见过他。”

他感到尼尔森的手指松开了。

女人们后退一步,惊恐地看着他,这个男人竟然那么不要脸,她们都恶心坏了,碰都不想碰到他。她们沉默地空出一条道路,海德先生走了出去,把尼尔森留在身后。眼前原本是马路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条空荡荡的隧道。

男孩还站在原地,伸着脖子,双手垂在身侧。他的帽子卡在头上,上面一道皱褶都没有。受伤的女人站起来,朝他挥挥拳头,其他人同情地看着他,但他却视而不见。周围没有警察。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机械地往前走,并不费力去追赶祖父,只是保持着二十步的距离跟在他身后。他们这样走了五个街区。海德先生垂着肩膀,脖子向前压着,从背后看不见。他不敢回头。最后他怀着希望匆匆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一双小小的眼睛从二十英尺开外像叉子的利齿一样扎进他的后背。

男孩没有宽宏的天性,这是他第一次有事情需要去宽恕。海德先生之前从未做过难堪的事。又走了两个街区,他转身用欢欣的口味不顾一切地说:“我们上哪儿买可口可乐去吧!”

尼尔森以从未有过的尊严背对着外祖父站着。

海德先生开始感觉到他之前拒认孩子的严重性。他们走着走着,他的脸颊凹陷,只剩下高高的颧骨。经过的一切他都熟视无睹,但是他意识到他们找不到车轨了。圆顶也不见踪影,临近傍晚。他知道如果天黑前还不能离开这儿,他们就会被暴打,抢劫。他只希望自己迅速受到上帝的惩罚,但是一想到他的罪孽会连累到尼尔森,甚至现在就要受到惩罚,他就受不了,他正带领着男孩走向厄运。

他们就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穿过无尽的小砖房,直到海德先生差点绊倒在一个水龙头上,这个大约六英寸长的水龙头从一片草地边上支出来。他从清晨起便滴水未沾,但是觉得他现在不配喝水。接着他想到尼尔森肯定也渴了,他们可以一起喝水,重归于好。他蹲下来,把嘴凑在龙头边上,一股冰凉的水流淌进他的喉咙。他用绝望的语调高声说:“过来喝点水吧!”

这一次,孩子盯着他看了差不多一分钟。海德先生站起来,像是喝了毒药似的往前走。尼尔森自从早上在火车上喝过一杯水后就再没喝过什么,但他还是走过水龙头,不愿和外祖父在同一个地方喝水。海德先生意识到的时候,彻底绝望了。他的脸在黯淡的暮色里像是被蹂躏抛弃了。他感觉到男孩顽固的恨意,不紧不慢地从背后传递过来,他知道(即便出于什么奇迹他俩没有在城里被谋杀)恨意会跟着孩子一辈子。他知道他现在正走向一个黑暗的陌生地带,一切都和以前不同了,之后将是一段漫长而不受尊重的老年,一个受欢迎的结局,因为那毕竟是结局。

至于尼尔森,他的意识凝固在外祖父背叛他这件事上,仿佛要将它完整地呈现在最后审判跟前。他目不斜视地走着,不时抽动一下嘴角,这种时候他便感到内心深处有一个黑暗神秘的形象出现,攥住他,融化他冰冻的想象。

太阳落在了一排房子后面,他们不知不觉走进一片高档的郊区住宅,宅邸和马路之间隔着草坪,上面放着供小鸟喝水的盆儿。这儿杳无人烟。他们走了几个街区都没有遇见一只狗。巨大的白色房子像远处露出尖角的冰川。没有人行道,只有车道,而且没完没了地绕着可笑的圈子。尼尔森还是离海德先生远远的。老头想到如果他再碰到一个下水道,就跳下去任水流卷走;他能想象当他消失的时候,男孩就站在旁边,无动于衷地看着。

一声响亮的狗吠惊到了他,他抬头看到一个胖男人牵着两条斗牛犬朝他们走来。他挥舞着双手,像沉船以后被困在荒岛上的人。“我迷路了,”他叫,“我迷路了,我找不到路了,我和这个男孩要去赶火车,我找不到火车站了。主啊,我迷路了!帮帮我啊,主,我迷路了!”

这个穿着高尔夫短裤的秃头男人问他要赶哪趟火车,海德先生开始掏车票,手抖得差点捏不住。尼尔森站在十五步开外的地方看着。

“哦,”胖男人把票还给他,“你来不及赶回城里去坐这趟车了,但是你还是能在郊区车站坐。离这儿只有三个街区。”他开始解释怎么去那儿。

海德先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像是慢慢起死回生,那人说完,牵着脚边上蹿下跳的狗走了,海德先生转身对尼尔森气喘吁吁地说:“我们要回家了!”

孩子站在大概十步开外,灰帽子底下的脸蛋血色全无。他的眼神流露出胜者的冷漠。没有神采,没有感情,没有兴趣。他只是在那儿等待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家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

海德先生慢慢转身。现在他知道没有四季的时间,没有光芒的温度,没有救世主的人类是怎样的。他不在乎永远赶不上那趟车又如何,要不是在暮色渐浓的时候突然有叫声惊醒了他,他可能都忘记还要去车站了。

他走了不到五百码远,便看到触手可及处有一座黑人的石膏像,一圈黄色的砖墙围住宽阔的草坪,石膏像便弯腰坐在砖墙上。石膏像和尼尔森差不多身材,把它固定在墙上的灰泥脱落了,于是它摇摇晃晃地向前俯着身子。它的一只眼睛完全是白色的,手里拿着一片棕色的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