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灵之神殿(第2/4页)

孩子躺回到床上,开始数天花板上窄窄的木板,直到数不清。我当然了解,她对某个人说。我们一起参加过世界大战。他们都听命于我,我五次把他们从日本自杀式潜艇跟前救了出来,温德尔说我要娶那个女孩,另外一个说不行,我才要娶她,我说你俩都不行,因为你俩眨眼的工夫,我便能让你们乖乖听命。“我不过是常常在周围遇见他们。”她说。

他们来了以后,女孩们盯着他们看了一秒钟就开始咯咯直笑,互相说着修道院的事。她们一起坐在秋千里,温德尔和科里坐在栏杆上。他们像猴子一样坐着,膝盖齐肩,胳膊垂在中间。他们又矮又瘦,红脸蛋,高颧骨,浅色的眼睛像种子似的。他们带来了一只口琴和一把吉他。一个人轻轻吹起口琴,一边吹一边看着女孩,另一个开始拨弄着吉他唱起歌,向上歪着脑袋,没有看她们,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中。他唱的是一支乡间民谣,听起来既像情歌又像赞美诗。

孩子把一只水桶踢到房子旁边的灌木丛里,站了上去,脸和门廊地板一样高。太阳下山,天空变成青紫色,仿佛和甜美悲伤的歌声连在一起。温德尔一边唱歌一边微笑地看着女孩们。他望着苏珊的目光满怀小狗似的爱慕,唱道:

耶稣是我良友,

他是我的所有,

他是谷中百合,

他给与我自由。

然后他用同样的目光望着乔安娜唱道:

我被火墙包围,

心中无所畏惧,

他是谷中百合,

永远把我守卫。

女孩们互相看了一眼,抿着嘴唇不笑出声来,但是苏珊还是忍不住,连忙用手捂住了嘴巴。歌手皱了皱眉,下面几秒钟只拨弄着吉他。接着他开始唱《古旧的十字架》,她们礼貌地聆听,但是等他唱完,她们说,“让我们唱一首!”他还没来得及再唱一首,她们便用修道院训练过的声音唱了起来:

皇皇圣体尊高无比,

我们俯首致钦崇,

古旧教理已成陈迹,

新约礼仪继圣功。

孩子看到男孩严肃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他们皱着眉互相看了看,不是很确定自己是否被取笑了。

五官之力有所不及,

应由信德来补充。

赞美圣父赞美圣子,

欢欣踊跃来主前。

男孩的脸色在灰紫色的暮光里变得暗红。他们看起来又残忍又吃惊。

歌颂救主凯旋胜利,

颂扬主德浩无边,

圣神发自圣父圣子,

同尊同荣同威严。

阿门。

女孩们拖长声音说“阿门”,接着是一片寂静。

“那肯定是犹太人的歌。”温德尔给吉他调了调音。

女孩子们白痴似的咯咯笑起来,但是孩子在水桶上直跺脚。“你这头大蠢牛!”她嚷嚷着,“你这头要做牧师的大蠢牛!”她叫着从水桶上摔下来,他们从栏杆上跳下来看是谁在嚷嚷,她赶紧爬起来一溜烟地跑过屋角。

她母亲为他们在后院准备好了晚餐,她摆好桌子,上面还挂着一些花园派对用的日本灯笼。“我不和他们吃饭。”孩子从桌子上拿走自己的盘子,放到了厨房,和一个牙龈发青的瘦厨子坐在一起,吃自己的晚饭。

“你有时候怎么那么难伺候?”厨子问。

“那些愚蠢的白痴。”孩子说。

灯笼把和它们并排的树叶染成了橘色,上面的树叶是黑绿色的,底下则是各种昏暗轻柔的颜色,坐在桌边的女孩们比平时看起来更美了。孩子不时转过头去,朝着厨房窗户底下怒目而视。

“上帝应该让你又聋又哑又瞎,”厨子说,“这样你就不会这么聪明了。”

“我还是会比有些人聪明。”孩子说。

晚饭以后他们去游园会了。她也想去游园会,但不想和他们一起,所以即便他们问她她也不会去。她上了楼,在长长的卧室里走来走去,双手背在身后,脑袋探在前面,脸上一副既残酷又梦幻的表情。她没有开电灯,黑暗慢慢聚拢,房间显得更小,也更私密。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一束光穿过开着的窗户,把阴影打在墙上。她停下脚步,驻足眺望外面黑暗的山坡,越过闪着银光的池塘,越过一排排树木,望向斑斑点点的天空,一束细长的光线在空中搜寻,盘旋向上,绕着圈,又隐去,像是在追踪消失的太阳。那是游园会的灯标。

她远远听见风琴声,脑海里浮现出锯末般的灯光底下支起的一只只帐篷,摩天轮闪着钻石的光芒在空中上上下下转了一圈又一圈。欢呼的旋转木马也在地面转个不停。游园会持续五到六天,有为学生准备的下午场,还有为黑人准备的晚场。她去年去了学生下午场,看到了猴子和胖子,还坐了摩天轮。有些帐篷关着,因为里面的内容只能给成年人看,但是她兴致勃勃地看了看帐篷外面的广告画,帆布上的画已经褪色了,画里的人穿着紧身衣,阴沉的脸僵硬紧绷,像是等待着被罗马士兵割舌的殉道者。她想象帐篷里面的东西和药物有关,决心长大以后要做个医生。

她后来改变了主意,想成为工程师,但是当她眺望着窗外,看着盘旋的探照灯变粗、变短,沿着弧度绕圈,她感觉自己不仅仅要成为医生或工程师。她必须成为圣人,因为圣人无所不知;而她知道自己永远也成为不了圣人。她不偷窃,不杀人,但是她生来就是个撒谎精,而且懒惰——她顶撞母亲,故意和几乎所有的人闹别扭。最糟糕的是,她被傲慢的罪孽吞噬。她取笑在学校毕业典礼上传教的浸礼会牧师。她咧着嘴巴扯着额头,做出痛苦的样子,还呻吟着:“圣父,我们感谢你。”完全就是神父的模样,她被警告过很多次别再这样了。她永远也成不了圣人,但是她觉得如果他们能赶紧杀了她,她还是可以成为殉道者。

她可以忍受被射杀,但不能被油烧死。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受被狮子或者其他东西撕成一块一块。她已经准备好了殉道,想象自己穿着紧身裤站在竞技场中央,早期的基督徒被吊在火笼里,照亮了整个竞技场,一道灰蒙蒙的金光落在她和狮子身上。第一头狮子冲过来,拜倒在她脚下,归顺于她。其他所有的狮子都一样。狮子们太喜欢她了,和她睡在一起,最后罗马人不得不烧死她,但是他们吃惊地发现她烧不死,太难杀掉她,他们最终用一把剑飞快地砍下她的脑袋,她立刻去了天堂。她把这一幕排练了好几遍,每次都在天堂的入口处回到狮子身边。

最后她从窗户边起身,没有做祷告就准备睡觉。房间里有两张大大的双人床。女孩们睡另外一张床,她试图想些又冷又黏的东西可以藏在她们的床上,但是想不出来。能想到的东西她都没有,像是死鸡,或者一片牛肝。窗外不断传来风琴声,她睡不着,想起还没有祷告,便起床跪下来,开始祷告。她开头说得很快,说完《使徒信经》的背面,她把下巴搁在床边,发起呆来。她想起来要祷告时总是敷衍了事,但有时候她做了错事,或是听了音乐,或是掉了东西,或者有时候完全没有理由,她会被热情打动,想到基督在前往受难地的漫长旅途中,被粗糙的十字架压倒三次。她的思维会停滞一会儿,然后放空,被唤醒时,她会发现自己正在想着另外一件完全没关系的事情,想着一只狗,一个女孩,或者是她某天要做的某件事情。今晚想起温德尔和科里,她满心感恩,几乎要高兴到啜泣,她说:“主啊,主啊,感谢您,我不在教堂任职,感谢您啊主,感谢您!”她回到床上,不断念叨着,直到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