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第2/5页)

他走得慢吞吞的,故意前脚碰后脚,像是走不好路似的。有一次保姆没看好他,他在公园里被几个不认识的男孩打了,直到他们收手,他还一头雾水。他闻见一股刺鼻的垃圾味,还听到畜生的声响。他在离猪圈几尺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等着,脸色既苍白又顽强。

三个男孩一动不动,像是出了什么状况。他们越过他的头顶瞅着他身后,仿佛来了什么东西,他却不敢回头看。他们的雀斑很浅,玻璃似的灰眼睛死气沉沉,只有耳朵稍稍抽动了一下。什么都没发生。最后,站在中间的男孩说:“她会杀了我们的。”然后灰心地转身,咳嗽了两声,爬上猪圈,伏在那儿往里看。

贝弗尔一屁股坐在地上,茫然地松了口气,朝他们笑起来。

坐在猪圈上的男孩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嘿,说你呢,”他顿了顿说,“如果你没法爬上来看猪,就把底下那块板抽掉,从下面看。”他像是出于善意才这么说。

贝弗尔从没见过真的猪,但在书里看到过,知道它们是胖乎乎的粉红色小动物,有着弯弯的尾巴,笑嘻嘻的圆脸,戴着领结。他凑过去,急切地拉木板。

“用力点。”个子最小的男孩说,“这块烂了,很好抽。只要撬开钉子。”

他把一枚红色的长钉子从松软的木头里撬了出来。

“现在你可以拉开木板,把你的脸……”一个轻轻的声音说。

他已经把脸凑了上去,这时候另外一张脸,灰兮兮、湿漉漉、臭烘烘的脸,从木板后面挤出来,把他撞翻在地上。什么东西呼哧呼哧哼着气冲他过来,又撞了他一下,撞得他直打滚,还从后面拱他,他在黄色杂草地上尖叫飞奔,那家伙蹦跶着追着他一个劲儿跑。

三个考尼家的男孩待在原地看。坐在猪圈上的男孩用垂下的脚把松动的木板踢了回去。他们严肃的神情并没有轻快起来,但似乎不那么僵硬了,像是他们巨大的需求得到了部分满足。“妈妈看到他放猪崽出来肯定会不高兴。”最小的那个说。

考尼太太在后廊上抓住了奔上台阶的贝弗尔。猪崽在屋子下面跑了一会儿,终于歇下来,喘着气,但是孩子尖叫了足足五分钟。她终于把他哄好以后,给他早饭,还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吃。猪崽爬上了两级台阶蹿上后廊,站在纱门外面,愠怒地垂头往里看。它的腿很长,弓着背,一只耳朵被咬掉一块。

“滚开!”考尼太太叫道。“这只猪很像开加油站的帕勒戴斯先生,”她说,“今天你会在治疗的时候看到他。他耳朵生了肿瘤,每次都会出现,告诉大家他没治好。”

猪崽站在那儿斜眼看了一会儿,慢慢地走来了。“我不想见到他。”贝弗尔说。

他们向河边走去。考尼太太和他走在前面,三个男孩跟在后面,高个儿女孩萨拉·米尔德丽德殿后,谁要是跑上了马路她就吆喝。他们像是一艘旧船的船骨,两头凸起,缓缓航行于公路边缘。周日白晃晃的阳光紧随其后,飞快地掠过浮沫般的灰色云朵,像是要追上他们。贝弗尔走在外侧,握着考尼太太的手,低头看着水泥地上橘色和紫色的沟槽。

他觉得自己这次挺走运,他们找到了考尼太太,她带着他出门,而不像平常那些保姆,要么坐在家里,要么带他去公园。只有离开自己的住处,才能长见识。他今天早上已经知道自己是由木匠耶稣基督创造的。以前他还以为是斯莱德沃医生——那个黄胡子的胖子给他打过针,以为他叫赫伯特,不过那肯定是和他闹着玩。他住的地方,人们都很爱闹着玩。要是他以前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会觉得耶稣基督是一个类似于“哦”或“该死的”或“上帝啊”之类的词语,要不就是某个从他们那儿骗走东西的人。当他问起考尼太太她床头画里面那个披床单的男人是谁时,她张大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那是耶稣啊。”说完继续瞪着他。

过了一会儿,她起身从另一间房间拿来一本书。“看这个。”她翻开封面,“这是我曾祖母的书。拿任何东西我都不换。”她的手指滑过布满斑点的书页上几行棕色的小字。“艾玛·斯蒂芬·奥克雷,一八三二年,”她说,“是不是很珍贵?字字都是福音真理。”她翻到下一页,读书名给他听:“给十二岁以下孩子看的耶稣基督的一生。”接着她为他念起书来。

书很小,封面是淡棕色的,镶着金边,一股陈年油灰味。里面都是图画,有一张是木匠正把一群猪从一个男人身边赶走。是真的猪,灰色的,脏兮兮的,考尼太太说耶稣把猪统统从这个男人身边赶走了。她读完以后,让男孩自己坐在地板上再看一遍图片。

他们出发去治疗前,男孩趁她不注意,悄悄把书塞进衣服内衬。于是他的外套下摆一边长一边短。路上,他的心情既恍惚又安宁,他们走出公路,拐上一段种满忍冬的红泥路,他放肆地蹦蹦跳跳,拉着她的手往前冲,像是要追赶在他们头顶渐渐升起的太阳。

走了一段泥路,穿过一片点缀着紫色杂草的田野,钻进树荫,地上铺着厚厚一层松针。他过去从没进过树林,走得小心翼翼,不时左右张望,像是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他们经过一条蜿蜒下坡的马道,两边都是干枯的红叶,有一次,他抓住一根树枝以防摔倒,看到黑漆漆的树洞里有一双冰冷的金绿色眼睛。到了山脚下,树林尽头突然出现一片牧场,四处游荡着黑白相间的奶牛,层层叠叠的坡地往下,是一条宽阔的橘红色溪流,太阳的倒影像钻石般闪烁。

有人围在岸边唱歌。他们的身后放着长长的桌子,轿车和卡车停在河边的路上。考尼太太用手搭在眼睛上眺望,看见牧师已经站在水里了,于是他们加快步伐,穿过牧场。她把篮子放在一张桌子上,把跟前的三个男孩推进人群,不让他们在食物边逗留。她牵着贝弗尔,慢慢走到前面。

牧师站在十英尺外的溪流里,水漫过他的膝盖。他是个高个子的年轻人,卡其色的裤脚卷到了水面以上,上身穿着一件蓝衬衫,系着红围巾,没有戴帽子,一头浅色的头发,修过的鬓角一直弯到他面颊的凹陷处。他的脸棱角分明,映着河水泛出的红光。他看起来十九岁上下。他用细弦似的高音唱歌,盖过了岸上的歌声,他的手背在身后,头仰着。

他用一个高音结束了赞美歌,静静地伫立着,低头看着河水,在水里移动着双脚。然后他抬头看着岸上的人。他们紧紧站在一起,等待着,神情肃穆,但是满怀期待,每双眼睛都注视着他。他再次移动了双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