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7页)

他深深地陷入了一种奇特的幻想之中。一向野心勃勃的他,过早就洋洋自得地预想自己的晋升。当他还是西点军校的一名年轻学员时,“韦尔登·彭德顿上校”这一称呼就仿佛萦绕在他耳边,熟悉又悦耳。今年夏天,他已把自己看作是奇才异能的军区司令。他甚至间或大声自语“彭德顿少将”——在他看来,此头衔原本就是他与生俱有的,其发音和他的名字听起来竟如此和谐。然而,在近几个星期,这个白日梦却奇怪地黑白颠倒了。一天夜里——确切地说是凌晨一点半——他坐在书桌前,极度疲劳。屋内一片寂静,忽然,他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说:“二等兵韦尔登·彭德顿”。这几个字,及其产生的相关联系,在上尉的内心激起了一种安慰和满足的变态情绪。此刻他不再梦想荣誉和军衔,而是沉湎于想象自己成为士兵的一种微妙的舒快之中。他幻想自己年纪轻轻,简直跟他憎恨的那个士兵的孪生兄弟相差无几——无羁无绊的躯体散发出年轻的光华,就连普通士兵那廉价的军装也遮挡不住,他的头发浓密发亮,一双圆圆的眼睛不会因学习和疲劳而出现黑眼圈。二等兵威廉斯的影像交织于所有这些白日梦中,全部以军营为背景:年轻小伙子们的喧嚷嘈杂声,阳光下的温暖与悠闲,还有战友间离谱的恶作剧。

彭德顿上尉已经养成了每天下午在威廉斯宿营的四方大楼前散步的习惯。他通常看见士兵独自坐在同一条长凳上。走在人行道上,上尉总会经过距离他不出两码远的士兵,每当走近时,威廉斯便怏怏起身,懒懒地抬手敬礼。白昼渐短,此时已近黄昏,一丝属于夜晚的黑意缓缓攀上了天空。夕阳西下的瞬间,薄雾的朦胧中闪耀着一片紫色的晚霞,梦幻一般。

经过士兵时,上尉总是脚步放缓,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他清楚士兵此时一定意识到了这些午后散步都是为了他的缘故。上尉忽然纳闷,士兵为何不在这个时间另寻他处以避开他。事实上,士兵坚守着自己的习惯,使他们每日的遇见带有幽会的情调,这让上尉异常兴奋。他从士兵身旁走过去后,不得不强忍着不再回头看去,随着脚步渐行渐远,他感觉到心中涌起一种强烈的怀旧忧伤,难以平复。

上尉的家里发生了一些变化。兰登少校与彭德顿夫妇形影相随,如同是第三个家庭成员,这一状况倒也深合上尉和莉奥诺拉之意。妻子的离世使得少校惊愕不已,孤苦无依。表面看去,他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他的从容与乐观已荡然无存,晚上他们三人坐在火炉前时,仿佛他有意让自己尽可能地坐着难受,坐姿别扭。他像柔体杂技演员那样将双腿扭在一起,或将一边宽厚的肩膀抬高,同时捏挤着一只耳朵。现在,他的思想和言语全都集中在艾利森身上,以及他生命中现在戛然而止的那一部分。他动不动爱谈及一些悲哀的老套话题,诸如上帝、灵魂、受难和死亡之类的——每当提及这些,他都会窘得变成大舌头和口吃。莉奥诺拉细心照顾他,为他做珍馐美味,随时听他倾诉内心的悲痛之情。

“要是阿纳克莱托回来就好了。”他常说。

艾利森猝逝后的次日早晨,阿纳克莱托就离开了疗养院,从此再没有人听到过关于他的消息。他重新收拾了行李,把她的全部遗物摆放整齐。之后,他就这么失去了踪影。莉奥诺拉又帮少校雇了祖西的一个兄弟来代替他,这个佣人厨艺不错。多年来,少校一直希望能雇一个普通的黑人童仆,他也许会偷他的酒,或者地毯下面清扫不干净,但无论如何一定不要随便摆弄钢琴,别叽叽喳喳地说法语。祖西的兄弟是个好孩子;他把梳子用卫生纸包起来当乐器演奏,他会醉酒,做的玉米面包很好吃。然而,少校满心期待的结果却并不令他满意。在很多方面少校依旧留恋阿纳克莱托,想起他就感到后悔不已,难过至极。

“你们知道吗,我曾经常威胁他说要是能把他送进部队的话,看我会如何处置他。你想这个小坏蛋一定不会真信我的,是吧?我多半是在逗他——可是换个角度想,我总觉得,他若真当了兵的话,那对他来说可是这世上最好不过的事了。”

上尉听腻了那些关于艾利森和阿纳克莱托的事。那个讨厌的小菲律宾人没因心脏病发作也一起死掉令他很遗憾。这几天上尉几乎对屋里的一切都感到无趣乏味。莉奥诺拉和莫里斯爱吃的那些做法简单又油腻的南方饭菜,格外不合他的口味。厨房里脏乱不堪,祖西懒散邋遢得无以言说。上尉自己是个美食家,也是酷爱整洁的业余厨师。他欣赏新奥尔良精细的菜肴,和法式大餐的考究与和谐。从前他独自在家时,经常下厨房做点鲜美食品,自我陶醉。他最喜欢的菜是用鸡蛋黄油嫩葱头调味汁[50]的牛柳。不过,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一个怪胎;倘若牛柳熟过了头,或是酱汁热得凝固了哪怕一丁点儿——他都会全部端出去倒在后院,挖个坑埋上。可当下他食不知味,没了胃口。今天下午莉奥诺拉去看电影了,他把祖西也给支走了。原本想自己做点什么特别口味的,在做炸肉饼正准备到一半时,他突然觉得兴味索然,于是作罢,扔下这一摊,抬腿就走了。

“我能想象阿纳克莱托在随军食堂当帮厨。”莉奥诺拉说。

“艾利森总认为我这么说是对他太无情,”少校说,“其实不然。阿纳克莱托在军队的话是不会开心的,肯定不会,但军队却能把他锻炼成人,一定不会再去做那些荒谬的事。我是说,我一直觉得,一个二十三岁的成年人不是跟着音乐跳来跳去,就是摆弄那些水彩,真有点不像话。在军中,他会被搞得精疲力竭、痛苦难过,但即便是这样,在我看来还是要比那种生活强得多。”

“你的意思是,”彭德顿上尉说,“以失去常态为代价而获得的成功,都是不对的,不应给人带来快乐。简言之,我们应当不断地修削榫头使其适应榫眼以入窍,完美结合,而不是另寻和使用不合规范的榫头去适应榫眼,终不得其所,因为前者在道义上是正确的,对吗?”

“对呀,你说的一点不错,”少校说,“难道你不同意吗?”

“不同意。”上尉顿了一下说。猛然间,他清晰地直视自己的灵魂,看见了赤裸的自我,这令他毛骨悚然。这一次,他没有用别人的眼光看待自己;他看到了一个扭曲的如同玩偶般的影像,相貌平平,形状怪异。上尉冷漠地端详着这个幻象。他接受了这样的自己,既无改变之意,也没有任何理由。“我不同意。”他茫然若失地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