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7页)

“可是有谁能吃完那么多东西啊?”艾利森问,因反胃,她微微吞咽了一口。

“所有的来客呀,”莉奥诺拉兴奋地说,“我从‘老甜心’的太太开始,挨着个给大家打了一遍电话。”

“老甜心”是莉奥诺拉对驻地司令员的称呼,她当面也这么叫他。在将军面前,和在所有男人面前一样,她举止轻浮、暧昧,而将军也和驻地大多军官一样,对她只有惟命是从。将军的妻子膀大腰圆,行动迟缓,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显得完全格格不入。

“我今早过来有一事相问,”莉奥诺拉说,“不知阿纳克莱托能否去帮我给倒下潘趣酒。”

“他会乐意帮你的。”艾利森代他回答说。

阿纳克莱托站在门口,看上去并不情愿的样子。他用埋怨的目光扫了一眼艾利森,然后下楼去忙乎午饭。

“祖西的两个兄弟在厨房帮忙,还有,我的天,那帮人怎么那么能吃!我从没见识过,简直是绝无仅有啊!我们——”

“说到祖西,”艾利森说,“她结婚了吗?”

“天哪,没有啊!她不愿与男人有任何交往。十四岁时,她被捉住过一次,从此心里留下阴影。怎么问起这个了?”

“我只是奇怪,因为我几乎肯定,昨天深夜看见一个人从你家后门进去,天亮前又出来了。”

“你那只是幻觉。”莉奥诺拉平静地说。她认为艾利森精神严重失常,甚至连她说的最平常的话都不肯相信。

“也许吧。”

莉奥诺拉感到无聊,准备回家了。可又觉得拜访邻居不应少于一个小时,于是,只好硬忍着再多待一会儿。她长叹了一声,极力表现出身体也有所不适的样子。在没有被美食和运动的想法弄得忘乎所以时,她认为在病房里聊聊其他疾病才是得体的话题。同所有弱智者一样,她偏好阴森可怕之事,对此她任凭自己沉溺于其中,或随意将其抛之脑后。她的全部悲剧故事多半是关于暴力狩猎的事故。

“我给你讲过一个十三岁女孩儿的事吧?她和我们一起去猎狐,帮着赶猎狗,结果摔断了脖子。”

“讲过了,莉奥诺拉,”艾利森强忍恼怒地说道,“每一个恐怖的细节你都讲过五遍了。”

“是不是吓着你了?”

“毛骨悚然。”

“嗯——”莉奥诺拉说。对这冷冰冰的回答,她没有丝毫的不快。她平静地点上一支烟。“不管谁说猎狐就是这样,你都不要听。我知道的。我猎狐有两种办法。听我说,艾利森!”她像是在和小孩子说话似的,嘴型故作夸张,有意带着壮胆的语气。“你知道怎么猎捕负鼠吗?”

艾利森敷衍地点了点头,又整理了一下床罩。“你把它们赶上树。”

“徒步,”莉奥诺拉说,“这才是猎狐的办法。我的这个叔叔在山里有个小屋,我和兄弟们曾常去那里看他。我们六人经常带上猎狗在太阳下山后寒冷的晚上出发。一个黑人男孩背上一壶优质玉米威士忌紧跟在后面。有时我们整夜都在山里追赶狐狸。哎呀,我都不知怎么给你说才好,反正——”莉奥诺拉无法用言语表达她心里的感受。

“早晨六点钟喝下最后一口酒,然后坐下来吃早饭。天啊!人人都说我这个叔叔古怪,可他着实给准备了丰盛的一桌。狩猎结束后,我们来到餐桌前,桌上摆满了鱼子、烤火腿、炸鸡、像手那么大的软烤饼——”

莉奥诺拉终于走了,艾利森感到哭笑不得,她一会儿哭又一会儿笑,有点神经质。阿纳克莱托走过来,在床尾莉奥诺拉坐过的地方认真地拍打着塌陷的凹坑。

“我要和少校离婚,阿纳克莱托。”她停止大笑,突然说道,“今晚我就通知他。”

从阿纳克莱托的表情,她看不出他对此是否感到惊讶。他等了一会,问道:“那以后我们去哪呢,艾利森夫人?”

她脑海里闪过一连串的计划,都是她在夜不能眠时盘算的——在一个大学城里教拉丁文、捕虾、阿纳克莱托出去做苦工,她自己坐在公寓里接点针线活干——但她却只说了一句:“那个,我还没想好。”

“我不知道,”阿纳克莱托若有所思地说,“那彭德顿夫妇会怎样。”

“你不用管那些,与我们无关。”

阿纳克莱托的小脸上一副忧郁、沉思的表情。他站在那儿,双手搭在床尾板上。她感觉到他还想问什么,就抬起头看着他,等待他的问题。末了,他满怀希望地问:“您说我们可能会住酒店吗?”

下午,彭德顿上尉像往常一样来到马厩,准备骑马。二等兵威廉斯仍在当班,尽管四点他就可以走了。上尉和这个年轻士兵说话时,眼睛并没看他,音调很高,流露出傲慢的语气。

“给彭德顿太太的马,‘火鸟’套上鞍子。”

威廉斯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两眼盯着上尉苍白、绷紧的脸。“上尉说?”

“‘火鸟’,”上尉重复道,“彭德顿太太的马。”

这个命令非比寻常;上尉之前共骑过三次“火鸟”,而且每次都有妻子陪伴。他自己没有专属的马,都是骑驻军的座驾。在外面院子里等候时,他的手在神经质地拉扯手套的指头。“火鸟”被牵了出来,他并不满意,原来威廉斯给装的是彭德顿太太那个面平的英式马鞍,而上尉更喜欢军用麦克莱伦式马鞍[34]。更换马鞍时,上尉看着马紫色的圆眼睛,看到那晶亮的眼中映出自己满脸恐惧的影像。威廉斯手执辔头,他跨上马背。坐在马鞍上的他精神紧张,咬紧了牙关,双膝拼命地挟住马鞍。士兵依旧抓着辔头,站在原地愣神发呆。

等了片刻,上尉说:

“喂,二等兵,你看见我已经坐好了,松开缰绳!”

二等兵威廉斯后退了几步。上尉握紧缰绳,大腿用力夹紧。马纹丝不动,它并没有像每日早晨彭德顿太太拉缰绳时那样咬紧嚼子,向前飞奔,而是在静候出发的信号。上尉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突发坏笑,立刻精神焕发。“呵,”他想,“它这是被挫了锐气,我就知道她会的。”上尉踩稳脚蹬,扬起短鞭,策马启程。他们在马道上飞驰起来。

晴朗的午后,阳光明媚,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松树与腐叶散发的气味,清香里夹杂着苦涩。辽远深邃的蓝天万里无云。因早晨没有驯马,此时的马撒着欢儿地奔跑,似乎有点儿乐疯了。上尉清楚,倘若一出牧场就信马由缰,“火鸟”则会像大多数马一样难以驾驭。所以,他接下来的动作很是古怪。在他身体随着飞奔的骏马一起一伏了约四分之三英里后,未先收缰绳,他骤然猛地拉起马头。“火鸟”因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动作而失去了平衡,狼狈地侧跨步,前蹄高扬。随后它静静地站稳,虽觉惊诧但却顺从了。上尉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