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4页)

这时,彭德顿上尉回来了。他把车停在房前,直接穿过院子来验收完工的活。他问候了妻子,又给懒散地立正站在他面前的士兵敷衍地回了礼。他扫了一眼清理过的空地。突然,他打了个响指,扯起嘴角露出一丝冷淡、生硬和不屑。他那淡蓝色的眼睛转向士兵,而后轻声地说:“二等兵,我的整个构思就在于那棵大橡树。”

士兵闷声不响地听着他的评论,圆圆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严肃的表情。

“我只让你把这片地清理到那棵橡树就行了。”军官提高声音继续说道。他步态僵硬地走到那棵树下,指着砍掉的光秃秃的枝桠。“亮点就在于这些低垂的枝桠正好形成了一个天然屏障,把树林的其余部分隔在外面。现在全都毁了。”上尉似乎为这一点过失而情绪过于焦躁。只身站在树林中,他显得个子矮小。

“上尉是想要我做什么?”停了好一会儿,二等兵威廉斯才问道。

彭德顿太太突然大笑起来,她放下一只穿着靴子的脚,摇着吊床。“上尉想要你把那些树枝捡起来,再重新缝到树上去。”

她的丈夫并没觉得好笑。“这样吧,”他对士兵说,“你去弄些树叶来铺在这块地上,把灌木丛清理掉后裸露的空地遮盖好。然后你可以走了。”告诉完士兵后,他就进屋去了。

威廉斯缓步走回到昏暗的林中去收集落叶。上尉的妻子自己在吊床里摇晃着,看上去昏昏欲睡的样子。黯淡、清冷的黄昏落日映照着天空,万籁俱寂。

这天晚上,彭德顿上尉的心情极差。一进屋,就直接去了他的书房。房间不大,原本打算作阳台的,和餐厅通着。上尉在书桌前坐下,翻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他在面前摊开了一幅地图,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把计算尺。尽管一切就绪,他还是无法静下心来开始工作。他俯在书桌上,头埋在双手中,闭上了眼睛。

他烦乱不安的部分原因,来自于他对二等兵威廉斯的厌恶。当认出给他派来的正是这个士兵时,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在整个驻地,他能记住长相的士兵大概只有六人。他对全体士兵一向是不屑一顾。他认为,官兵在生物学上或许是同一属,但两者却是截然不同的种类。那次洒咖啡的意外事故,他仍记忆犹新,因为那套崭新昂贵的礼服被毁掉了。衣服的面料是中国产的重磅真丝,沾上的咖啡渍彻底洗不掉了。(不在驻地时,上尉总是穿军装,却喜欢着便装参加有其他军官在场的社交活动,也算是个头面人物。)除此恩怨之外,在上尉的脑子里,威廉斯还与马厩和他妻子的爱马“火鸟”有关——真是令人不愉快的联想。眼下,橡树被误砍的事触碰了他的底线。他坐在书桌边,任由自己沉浸于短暂的幻想中——他离奇地幻想有朝一日这个士兵有越轨行为时能抓他个正着,并一定要把他送上军事法庭。想到这,他感到一点慰藉。他拿起桌子上的暖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又陷入对其他更多忧烦的思虑中。

今晚,上尉的烦躁不安有诸多原因。在一些方面,他的性格乖僻。他与存在的三要素之间的关系有几分奇异——生命本身、性和死亡。就性而言,他对男性和女性的取向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既对两性产生性吸引,又缺少对两性的主动力。一个人乐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能够聚集零散的激情,全身心地投入到某种无需与人打交道的工作中,如艺术,甚至是类似试求与圆面积相等的正方形这样愚蠢的妄想——对这样的人而言,这种生存状态是能够忍受的。上尉有他自己的工作,且严于律己;据说他前程似锦。若不是因为他妻子,也许他不会感受到这一要素的缺失,或者说是多余。但是,和她在一起,他很痛苦。他有个悲伤的嗜好,他渐渐地迷恋上自己妻子的几个情人。

至于同另外两个要素的关系,就很简单了。在平衡生与死这两大本能的天平上,他的砝码都放在了一边——死亡。可见上尉的胆小懦弱。

彭德顿上尉也算得上是一位学者。在他还是年轻的中尉又尚未成家的那些年里,他的军官同事们都尽量避免去他在营部的单身宿舍,要不就两人结伴,或三五成群地去拜访他,所以,他有很多时间看书。他的脑子里塞满了学术性精确的数据和信息。例如,他能详细地描述龙虾奇特的消化器官,或三叶虫的生活史。他能熟练使用三种语言、知晓天文、读过很多诗。然而,虽博闻多识,但他平生却从未有过自己的见解。因为一种思想的形成,必须经过对两种或更多已知事实的吸收和转化,而这是上尉没有勇气去做的。

今晚,他独自坐在书桌前,无心工作,他没有扪心自问,反省自己的感受。他又想到了二等兵威廉斯的脸庞,还回忆起那天晚上邻居兰登一家和他们共进晚餐。莫里斯·兰登少校是他妻子的情人,不过上尉并没有对此耿耿于怀。他突然记起了很久前的一个晚上,在他新婚不久,也像今晚一样,他感到心烦意乱,须用一种奇特的方式发泄不快。于是,他驾车进城,离他当时驻扎的营地不远,停下车,独自在街道上走了很久。那是一个寒冬深夜,当他路过一个门口时,看到一只瑟缩的小猫。这只小猫找到了此处遮身之地,想让自己暖和一点。上尉俯下身去,听见它在喵喵地叫着。他托起这只小猫,感觉到它在自己的掌心里抖动。他盯着那张柔软温顺的小脸看了许久,用手抚摸着它温暖的绒毛。小猫的年纪很小,刚能睁大它那双明亮的碧眼。最后,上尉带上小猫沿街向前走。到了街角的一个邮筒边,他环顾一下四周,打开结了冰的投信口,把小猫硬塞了进去。接着,他继续向前走去。

上尉听见后门砰地一声响,于是离开了书桌。他妻子坐在厨房的餐桌上,黑人女佣祖西给她脱下靴子。彭德顿太太不是地道的南方人。她在部队里出生,在军营里长大。他父亲的祖籍是西海岸,在退休前一年晋升为准将[5],而她母亲是南卡罗来纳[6]人。所以,上尉妻子的一些生活方式足够南方化了。虽然他们家的煤气炉没有像她外祖母家的炉子那样覆满了岁月堆积的尘土,但也绝对谈不上是干净。此外,在其他很多方面彭德顿太太还坚守着南方的老观念,例如,必须在大理石桌面上卷面点或面包,否则不能吃。出于这个原因,有一次上尉接到指示,将赴斯科菲尔德兵营[7],他们就把她此刻坐在屁股下面的那张桌子一路运到夏威夷,又运了回来。如果她偶尔在饭里找出一根黑色的卷发,她会面不改色、平心静气地将其擦到餐巾上,然后继续享用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