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海和命运随着同样的微风波动

第一章 易碎物的韧性

命运有时给我们喝一杯疯药。一只手突然从云端里伸出来,递给我们一个黑色的苦爵,里面盛的是我们从来没有尝过的麻醉剂。

格温普兰不了解其中的奥妙。

他回过头来,望了一下,看看这句话是对什么人说的。

一个过于尖锐的声音,耳朵无法听见;一个过于尖锐的情感,脑子也无法理解。理解跟听觉一样,有一定的限度。

铁棒官和承法吏走近格温普兰,扶着他的胳膊,他觉得他们搀着他坐在州长让出来的扶手椅上。

他听任他们摆布,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格温普兰坐下以后,承法吏和铁棒官向后退了几步,直挺挺地站在扶手椅后面,一动也不动。

这当儿,州长把他那束玫瑰花放在石板上,戴上书记官递过来的眼镜,从堆在桌上的档案底下抽出一张斑痕累累的、发黄的羊皮纸,羊皮纸有的地方已经损坏、破碎或者发绿了,上面写满了字迹,看样子以前一定是折得很小。州长站在灯光底下,把羊皮纸凑近眼睛,用最庄严的声音念道: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

一六九〇年一月二十九日

一个十岁的孩子被人恶毒地遗弃在波特兰荒凉的海岸上,故意让饥饿、寒冷和孤独杀死他。

这个孩子是他两周岁的时候,被最仁慈的陛下詹姆士二世下令卖出去的。

这是已去世的克朗查理和洪可斐尔子爵,意大利科尔龙侯爵,英国上议员林诺·克朗查理和他已去世的配偶安·勃拉特歇的唯一合法子嗣费尔曼·克朗查理爵士。

这个孩子是他父亲的财产和爵位的继承人。这是最仁慈的陛下所以出卖他,使他变成残废,改变他的相貌,使他失踪的缘故。

这个孩子受到适当的教养和训练,使他能够在市场和集市上耍把戏。

他是在父亲死后两周岁的时候被卖的,国王收到十英镑,作为这个孩子的身价和几种特许、容让和免税的代价。

两岁的费尔曼·克朗查理爵士是被我——写这张字据并且在下面签名的人买下来的,使他变成残废、改变他相貌的人是一个名叫阿尔卡诺纳的佛兰德人,这人是唯一通晓孔贵斯博士的秘密和手术的人。

我们蓄意把这个孩子的脸做成一个笑的面具。Masca ridens[1]。

根据我们这个愿望,阿尔卡诺纳在这个孩子脸上做了Bucca fissa usque ad aures[2]的手术,这样一来,他脸上就出现了一个永恒的笑容。

孩子受到只有阿尔卡诺纳一人知道的催眠术,在进行这项工作时没有疼痛的感觉,这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经受过这次手术。

他不知道自己是克朗查理爵士。

他只知道自己叫格温普兰。

在他被人家卖出的时候,才不过两周岁,所以年龄很小,而且记忆力非常模糊。

阿尔卡诺纳是唯一通晓Bucca fissa[3]手术的人,这个孩子也是他动过手术以后唯一活下来的人。

这个手术顶顶奇怪的地方是,在许多年之后,哪怕这个孩子已经到了老年,哪怕他一头黑发已经变了白发,阿尔卡诺纳只要看见他,还会马上认出来。

在我们写这张字据的时候,确知这些实在情形的主要参加人阿尔卡诺纳正被囚禁在奥兰治亲王殿下——俗称国王威廉三世——的监狱里。阿尔卡诺纳是被当作儿童贩子或者“琪拉”被拘捕的。他现在被关在恰泰姆监狱。

这个孩子是在瑞士日内瓦湖畔,洛桑与维浮中间,他父母逝世的那幢房子里,按照国王的命令,被已经去世的林诺爵士的最后一个佣人卖出,交给我们的。这个佣人过了没有好久,也跟他的主人一样去世了。所以直到现在,除了恰泰姆地牢里的阿尔卡诺纳和我们马上就要死去的这几个人以外,在这尘世上就没有人知道这件微妙的秘密了。

我们在下面签名的人,把这个孩子教养、扶养了八个年头,为的是让这个从国王那儿买来的小爵士参加我们的行业。

今天,为了不遭到阿尔卡诺纳的厄运,我们从英国逃了出来,由于国会颁布的刑事禁令关系,我们一时胆小害怕,就在日落时分,把现在叫做格温普兰的费尔曼·克朗查理爵士抛在波特兰海岸上。

但是,我们曾经在国王面前发誓保守秘密,不过不是在天主面前。

今天夜里,由于天主的安排,我们受到风暴无情的袭击,在这绝望和不幸的时刻,我们跪在天主面前,他虽然可以救我们的生命,说不定他只愿意救我们的灵魂。我们对于人类已经没有指望,只有敬畏天主了;我们唯一的希望是悔恨自己的恶行,只要上天的正义能够得到满足,我们就可以听天由命,心安理得地死去。我们谦卑地痛悔前愆,用拳头打自己的胸膛,写下了这个声明,把它信托给沸腾的海洋,但愿它顺从天主的圣意,能够发挥作用。愿至圣童贞女援助我们。阿门。签名如下:

州长停了一下,接着说:

“下面是签名。各式各样的笔迹全有。”

他随后念道:

吉纳都士·奇士特孟德博士。阿森兴。一个十字,旁边是:巴勃拉·福摩埃,厄布德群岛的提里夫岛人。格士陶拉,班长。奇盎奇雷脱。雅克·加套士,别名“纳尔朋人”。鲁克-庇埃·恰泼加罗泼,马洪的苦役犯。

州长又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

“下面有一则附记,笔迹跟上文和第一个签名的一样。”

他又念起来了:

三个水手中的船主已被冲到海里去,其余两人签名于下:高台曾;阿负玛利亚,小偷。

州长打断了原文,插了一句:

“在羊皮纸下面写着:‘在巴撒奇海湾海面,比斯开单桅船“玛都蒂娜号”上。’”

“这是首相府的一页公文纸,”州长补充了一句,“上面印有国王詹姆士二世的金线。在这个声明的空白上,有同样的笔迹写的一个附注。”他念道:

这页羊皮纸是国王嘱咐我们买这个孩子的命令。我们的声明是写在背面上的。只要把它翻过来就可以看到这个命令。

州长把羊皮纸翻过来,用右手举到灯光下面。这张白纸——如果这张霉迹斑斑的纸还能叫做白纸的话——上写着几个拉丁字:Jussu regis[4]和一个签名:杰弗理。

“Jussu regis,杰弗理,”州长说,他的声音由庄严转到响亮。

梦宫里仿佛有一片大瓦落在格温普兰头上。

他语无伦次地说:

“吉纳都士,啊,是的,那是博士。一个闷闷不乐的老头子。我很怕他。格士陶拉班长,也就是说,他是头目。我们一伙里还有两个女人:阿森兴和另外一个女人。还有那个普罗旺斯人。他姓恰泼加罗泼。他对着一个扁葫芦口喝酒,葫芦上写着几个红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