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顶 《雨》作品二号

雨停了。但父亲没有回来。那天冒着雨划船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许多天过去了,水也退得蛮远了,但父亲就是没回来。

那天夜里他匆匆披了雨衣,提了手电筒,卸下墙边的船和桨,说听到呼救声——我们也依稀有听到,但水声哗哗,其实不是很清楚。但父亲的表情非常笃定,好像他听到的比所有人都多。母亲哀求他别去。甚至试图拉着他的手,苍白着脸,带着哭音,流下泪来:“会不会是……水鬼?……”但他的态度非常坚定,甩开母亲的手。“别闹了,再迟就来不及了。去去就来,门闩好。我回来会拍门,会叫你们。”转头吩咐辛,“你长大了,要给你妈做胆。”

那时雨还很大,雨声风声里,那声音相对微弱,但有时像一根铁丝那样冰冷清晰。女人。马来语。

小船像一尾鱼那样地很快划入雨里、水中,只有手电筒的光柱略略划开暗夜,摇摇晃晃地移向远方,向那声源而去。然后那声音没了,雨声依旧。那一痕白光远去,时映时现地,逐渐消失在林中。他们都知道那儿有条河。平日是无伤的细流,而今必然是汹涌的巨灵了。

那一晚他没有回来。连续七天大雨,父亲没有回来。

辛晚上去和母亲和妹妹一起睡。

他们没有一天能睡好,老是做梦,或被什么轻微的响动吵醒。

雨停后每晚都有月光,从不同方位的板缝硬塞进来。还有风,夜里的雾气,那股凉意渗进来渗进来,即使和母亲妹妹挤着,盖上毯子,也觉得冷,从内心里冷出来。他想念父亲膀臂的温热。

只有妹妹依旧无忧无虑地吃着奶。吃饱睡,睡饱吃,还会脸露微笑。虽然她已经三岁了,不必包尿布,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句子,有时也会找爸爸了。母亲忙家务时总是黏着辛,缠着要他陪她玩。

夜里常听到母亲啜泣。

如今妹妹睡在辛和母亲的位置,记得妹妹出生前,这是父亲的位置。靠外侧的位置。外头一有风吹草动须即刻翻身下床,拎起门后沉沉的木棍,或者巴冷刀。

辛想问的话母亲倒先问了:

——爸爸是不是不回来了?

或者:

——你想你爸是不是抛弃我们了?为什么他会抛弃我们?

——不会的。爸他会回来的。

——那个马来女人……

辛只好像个成年男人那样回答她,虽然他自己的内心好像裂开了一个黑色的大洞,凉凉的,慌慌的。

他脑里有父亲和一个马来女人亲密互动的印象,只不知是幻象,是梦,还是在哪里看过。

河水满溢。高脚屋。

美丽的马来女人乌溜的长发,包裹着纱笼的身材像黑鳢鱼。父亲划着鱼形独木舟,靠近她家门前,她单手抓着柱子,俯身把脸迎向他上仰的唇,黑发庇护着他们。像一页电影海报,印度片,洋妞片。

上学途中会经过电影院,常有各式巨型海报。不日。本日放映。半夜场。与及陈旧过期褪色的。

辛已念完一年小学,下午班。眼看再过不久就要开学了,每天他都认真撕下一页日历,薄薄的日历纸上有大大的数目字。平日是蓝的,假日是红的。

如果没有任何意外,他将升上二年级。他期待上学,期待和同年龄的孩子玩弹珠、单脚、跳绳、捉迷藏和其他一切有趣的游戏。有时是父亲骑着脚踏车送他上学,有时只送到城市的边缘,其他的路程他自己步行,穿过异常曲折蜿蜒的小径。如果父亲的工作忙不过来,会叮嘱辛提早出门,全程自己步行。倘是雨天,必然是父亲全程接送。每次黄昏,如果下雨——甚至仅仅是乌云蔽天——父亲和他的脚踏车就会在校门口对面的骑楼下等他,独自在那儿抽着烟。现在他那辆异常坚固的脚踏车就停放在五脚基上。

辛经常做梦。

有时是梦到父亲回来了。更多是梦到母亲在哭泣。但母亲确实在醒睡之间啜泣。无边的黑夜里,他们格外留意外头是否有脚步声。仿佛有脚步声谨慎地靠近,又远离了。但他知道那不过是梦。外头有狗守着。陌生人应该近不了的。但梦里的脚步声是熟悉的,父亲沉滞的脚步声,拖着疲惫的身躯,和石头般沉重的木舟。

但更多的是梦到父亲的遗体被送回来。被水泡得发白肿大,以致撑裂了衣裤,双眼被鱼吃得只剩下两个大洞。或者是什么猛兽(多半是老虎或黑豹)吃剩的半个头颅、一条腿、整副的排骨血淋淋地张开……或者失去了头,断颈处爬满很大只的黑蚂蚁。于是被泪水呛醒。压抑着,不敢惊动母亲。默默地祈祷。但辛认识的神没超出《西游记》他读过的那几回,他和父亲一样最喜欢观音。其次是土地公。这两种神经常可以看到。但祈祷时也不会提出交换条件——父母没教过他那些,以为神恩是无条件的。

雨停后第二天辛就想出去找了,但只能走到水边,没有船,而且水还很急,好像有一股吸力要把他带走。看到一望无际的黄水,舒展在林间,树与树间隔着满溢的水,成了汪洋。一团团的蚂蚁,或者搭着浮木、落叶,或者干脆相互啮咬着,把卵蛹当成了筏。蝎子、蜈蚣、蟑螂,螳螂、壁虎也都各自搭着浮木,努力地迁上高树。眼镜蛇、四脚蛇自在地泅游,上树。

看到滔滔浊水辛不免心惊,父亲那单薄的鱼形独木舟怎挺得住。

如要寻找,也只能等水退去。

原以为父亲会在水退前回来。其后盼望他至少于水退后回来。

水退缩回河道,然而河水还是与岸同高,犹带着股奔腾的气势。

旱季水位低时长出的丛丛茂盛的芦苇,只露出小半截顶叶。叶子兀自被流水拖曳着,水位下降时即在叶面留下一层黄泥。原先河边马来人走出的小路已不明晰,漂流木杂草团把它覆盖了。林中所有低洼处仍汪着水,时时可以听到鳢鱼的跃水声。

一早锁了门,拴了小黑看家,其他两只陪同。母亲全副武装,背带裹着妹妹,拎了刀,穿着胶靴,花布头巾包裹着头发,露出额头,看起来格外精神。辛负责提水壶,妹妹的奶瓶、尿布,和一根结实的木棒。

太阳一早就渐渐地热了,路上障碍多,有时大棵倒树或枯木拦路,几乎绕不过去,母亲持刀劈出小径。路边常有暗坑蓄着水,几回差点扭了脚,或摔了进去。水窟闷声骚动,看来处处有大鱼受困,没注意到水退了。但他们没捕鱼的心情。河水还很凶暴,河中且多枯木。勉强走了一段路,突然一个景象把他们吓呆了。高高一棵枯树上,似乎挂着一尾大鱼,马上就看出是艘小船,不就是父亲的鱼形舟吗?怎么会跑到那上面去呢?水也没涨得那么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