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星的卫星(第4/5页)

这会儿父亲的思路从佩姬家转到了我家,问我:“朱迪丝打电话了吗?”

“还没有。”

“哦,很快就会打的。他们睡在车里吗?”

“对。”

“我想只要停在合适的地方,睡在车里也很安全。”

我知道他肯定还要再说点儿什么,而且一定是开玩笑的口气。

“我猜他们会在中间放一块木板吧,就像拓荒者一样?”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想你没提反对意见吧?”

“没提。”

“嗯,我一直也是这么想的,不要插手孩子们的事。我尽量不说什么,你离开理查德的时候,我就什么都没说。”

“‘说什么’是什么意思?是批评我吗?”

“那不关我的事。”

“是的。”

“但并不代表我没有意见。”

我有些吃惊——不只是因为他说的话,还因为他觉得现在就有权利说了。我只得看着窗外,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车辆,让自己保持平静。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他补充道。

很久以前,父亲曾温和地对我说:“第一次见到理查德时,我想起了父亲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一个人有他自认为的一半聪明,他就比实际上聪明一倍。挺有意思。”

我转过身来,想跟他说这个,却只是盯着屏幕上的曲线,没说出来。不是那曲线有什么不对劲,或者那嘟嘟声和屏幕上的亮点有什么异常,只是因为它正好在我眼前。

父亲发现我盯着那屏幕看,便说:“你欺负我,这不公平。”

“是呢,”我说,“我也得连个显示器。”

我们笑了,很正式地亲吻了一下,然后我就走了。我想,至少他没问起尼古拉的事。

第二天下午我没去医院,因为父亲在做进一步的检查,为手术做准备。我想晚上去看他。不知不觉我转到了布卢尔大街,开始在服装店里试衣服。我突然对时尚和自己的外表着了迷,就像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疼一样。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女人和商店里各式各样的服装,我在想怎么给自己换换形象,该买些什么样的衣服。我意识到自己的痴迷有点过分,却摆脱不掉这种想法。有人曾经告诉我,在等待生死存亡的消息时,他们站在冰箱前,打开冰箱门,看见什么就吃什么——冰凉的煮土豆,辣椒番茄酱,一碗一碗的掼奶油;或一直做纵横填字游戏,根本停不下来;全神贯注地做一件事——某种消遣活动——一直做,认真到狂热的程度。我从衣架上挑了很多衣服,走进一间间狭小闷热的试衣间,在一面面让人无处遁形的镜子前把衣服套在身上。我挥汗如雨,有一两次觉得自己都快要晕倒了。从一家服装店走出来之后,我想必须得离开布卢尔大街了,于是决定去逛博物馆。

我想起在温哥华的另一次经历。当时尼古拉在上幼儿园,朱迪丝还是个小婴儿。尼古拉得了感冒去看医生,也可能是去做常规检查,验血报告上显示她的白细胞有点异常——要么是数量太多,要么是体积增大。医生要求做进一步的检查,我就带着她去医院做了。没人跟我提白血病,可是我当然知道他们要检查什么。带尼古拉回家后,我让临时照看朱迪丝的保姆下午留下来照看两个孩子,自己去购物。我买了有生以来风格最大胆的一件衣服,一条前面有系带装饰的黑色丝质紧身连衣裙。我还记得那个明媚的春日午后,记得百货商店里的细高跟皮鞋和豹纹内衣。

我也记得从圣保罗医院回家时的情形。尼古拉坐在我的膝盖上,我们坐在拥挤的公交车里,经过狮门大桥。尼古拉突然想起来小时候对大桥的称呼,小声对我说:“哟哟——过哟哟。”我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自己的孩子——尼古拉后背颀长,有一头漂亮的黑发,那时候就是个苗条、漂亮的孩子——但我意识到自己抚摸她的方式有点不同,虽然不太可能被她察觉。我小心翼翼的——准确地说不是畏畏缩缩的,而是小心翼翼的——以免自己太动感情。我知道,对不久于人世的人,人们还是会表现出各种形式的爱。但这种爱是谨慎的、克制的,因为你还得活下去。我们爱得如此小心翼翼,不会引起关爱对象的一丁点儿怀疑。尼古拉当时不知道,后来也不会知道。各色玩具、各式亲吻、各种玩笑纷纷涌向她;尽管我担心她会对人为制造的正常日子和节假日有所察觉,但其实她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结果一切都很好,尼古拉没有得白血病,她长大了——还活着,可能还很快乐,只是不想和别人联系。

我想不出博物馆里有什么真正想看的东西,就没进去,去了天文馆。在那之前,我从没进过天文馆。天文馆的展演将在十分钟后开始,我进去,买了一张票,然后排队,等候入场。那儿有整整一个班的学生,也可能是几个班,由老师和志愿服务的母亲看管着。我四下望了望,想看看除了我还有没有别的孤身一人的成年人。只有一个——一个红脸膛、肿眼睛的男人,看上去像是为了不让自己去酒吧才来天文馆的。

我们进去,坐下来。座位往后倾斜,非常舒服,像躺在吊床上一样,方便我们将注意力集中在球形天花板上。天花板很快变成了深蓝色,边缘处有一圈微弱的光。音乐声响起,庄严优美,周围的大人赶紧让孩子们安静下来,叫他们不要把炸薯条袋子弄得噼啪作响。接着,墙里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流畅,专业,语速缓慢。这个声音有点让我想起无线电播音员来,以前他们介绍古典音乐或解说皇室成员前往威斯敏斯特教堂参加重大活动时,就是这种语调,有点回音的效果。

黑幽幽的天花板上布满了星星。星星不是一下子出现的,而是一颗一颗地出来,就像夜晚真正的星星一颗颗升起一样,只是速度快得多。银河出现了,慢慢地向我们靠近;一颗颗星星在空中划过,熠熠生辉,然后消失在天幕边缘,或者说我脑后。星光继续流动,那个声音陈述着那些惊人的事实。从几光年之外看,太阳就像一颗明亮的星星,行星则无法看到。几十光年之外,肉眼连太阳都看不到。而这个距离——几十光年——大约只是太阳距银河系中心距离的千分之一。一个银河系就包含大约两百亿个太阳,而银河系又是几百万甚至几十亿个星系中的一个。无穷无尽,数不胜数。所有这些都像闪电球一样在我头顶上方滚滚而过。

接着,我们熟悉的展现方式代替了现实主义,太阳系模型在天空中优雅地旋转着,一只闪亮的小灯从地球起飞,前往木星。我决定不再逃避,去跟踪事实。木星的质量是其他所有行星质量总和的两倍半。大红斑。十三颗卫星。越过木星,瞥了一眼冥王星的偏心轨道和土星冰粒组成的行星环。回到地球,朝炽热炫目的金星进发。金星上的大气压力是地球上的九十倍。水星没有卫星,每公转两周的同时自转三周;这很奇怪,不像天文学家们过去所说的那样令人满意——每公转一周的同时自转一周;这样就没有一面永远处在黑暗中了。他们为什么一开始言之凿凿,后来又宣布那是错的呢?最后,出现了我们经常在杂志上看到的画面:火星上红色的土壤和像花一样粉红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