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故事(第2/5页)

道格拉斯说这些年来他整个省都跑遍了,当然知道哪儿有什么。他负责为省档案馆收集和购买各种旧的日记、信件、记录之类的东西,以免这些文件消失或被外省、外国的收藏家买走。他会追随各种线索或凭直觉去寻找,找到宝贝的时候,也并不总是能立即入手,常常需要说服那些讳莫如深、疑心重重或贪得无厌的物主,还要对付私人商贩。

“说真的,他有点像海盗。”我对朱莉说。

道格拉斯给我们讲那些私人商贩的故事,他的竞争对手们的故事。那些人有时候会搞到很珍贵的材料,然后想厚颜无耻地转卖给他,或卖给国外出价最高的人——他发誓一定要避免这种灾难发生。

道格拉斯个头很高,大部分人都会忽视他微凸的肚子,觉得他很瘦;人们会觉得他肚子上的那点肉可能是最近才长出来的,与他整个人不相符,也许很快就会消失。他的头发是灰白色的,剪得很短,也许是为了让那些上了年纪的保守的物主更放心吧。在我看来,他像个大男孩,我不是说他表情坦率、面色红润或容易害羞;我想到的是那些艰难的青春岁月,那些你常常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军人照片中看到的活泼而又刚毅的面孔。道格拉斯就是这样,他的样子保持得很好,并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变老。噢,那些谦虚和满足的表情背后隐藏着多少秘密!和这样的人坠入爱河是迅速的,隐秘的,令人惊奇的——走出爱河亦是如此。他和朱莉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看着他。他说那些买卖旧书、旧报的人并不像大家认为的那样古板守旧,神秘莫测;他们不是上了年纪的神秘收集者,而是胆大妄为的流氓无赖,有着赌徒和骗子一般的直觉;在这个行当里,就像在其他任何一个有利可图的行当里一样,阴谋诡计、坑蒙拐骗和恃强凌弱无处不在。

“一和书沾上边,大家就会这么想,”朱莉说,“人们对图书管理员的印象也一样。想想你多少次听人们议论,说某某人不像典型的图书管理员吧!你怎么没想过这样向别人介绍自己呢?”

朱莉很兴奋,正喝着酒。我想这是因为她在会上太活跃了。她有开会的天赋,而且从不介意多出力。她可以从从容容地在全体大会上发言,毫不怯场,对议事程序也很熟悉。她说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喜欢会议、委员会、内部简报之类的东西。她曾在家长教师联谊会、新民主党、一神论教会、租户联盟和好书俱乐部工作过,把很多时间都献给了各种机构。她说这也许是一种瘾,但每次在会上环顾四周,都不禁觉得开会还是有好处的,它让人们觉得并非所有事都混乱不堪。

那么,在本次会议上,朱莉说,谁,谁才是典型的图书管理员?他们在哪儿?的确,她说,你也许认为,当初把那样的形象刻在人们脑子里还颇费了一番工夫呢。

“但这并不是一个刻意为之的过程,”她说,“图书管理员确实是一个有点与世隔绝的职业。”但这并不意味着干这行的人个个都胆小怯懦,无精打采。绝非如此。这一行里多的是奇人怪癖,完全不乏性格张扬、个性开朗的人。

“老疯子嘛。”道格拉斯说。

“这种形象在某些地方仍然根深蒂固,”朱莉说,“今天早上,会议中心主任过来找主席,问她是否需要那些夜不归宿的人员的名单。你能想象得到吗?他们竟然认为我们对这些事感兴趣。”

“不感兴趣吗?”我说。

“我是说,明面上不会。再说了,他们是怎么得到这些信息的?”

“卧底,”道格拉斯说,“A.G.P.M——业余公德守护者组织。我就是这个组织的成员,有点像防火监察员。”

朱莉没接他的话,只是闷闷不乐地说:“我想都是那些年轻人吧?”

“你在羡慕性革命,”道格拉斯摇摇头说,“不过我想那已经结束了。”“结束了是吧?”他看着我说。

“我想是的。”我说。

“这可真不公平,”朱莉说,“对我来说从来就没发生过什么性革命,真的。真希望自己生得小点,我是说晚点。为什么不坦诚一点呢?”她有时候会让自己坦诚到荒唐的地步。她这么说显然是故意的,给人的感觉有些卖弄风情——孩子气的风情,然而又不像是在开玩笑。这很重要,因为我有点替她捏把汗。我们已经开始喝第二瓶酒了,朱莉喝得比我和道格拉斯都多。

“好吧,”她说,“我知道这很可笑。我一生中曾经有过两次机会,结果都很可笑,我是说很奇怪。所以我觉得这不是命中注定的,不,不是上帝的意思。”

“噢,朱莉。”我说。

“有些事你并不全知道。”她说。

我觉得她真的醉了,我应该尽量让气氛轻松一些,便说:“怎么不知道?有一次你往海里扔蛋糕,遇到一个心理学专业的学生。”

道格拉斯笑了,我很高兴。

“真的吗?”他说,“你总是把蛋糕往海里扔吗?有那么难吃吗?”

“好吃得很,”她故意一本正经地开玩笑道,“既好吃又精致。圣安娜奶油蛋糕,庞然大物,里面有奶油、蛋奶沙司和奶油硬糖。不,不难吃。我之所以要把它扔到海里——我告诉过你,”她对我说,“是因为当时我有个不为人知的问题:饮食问题。那时我刚结婚不久,和丈夫住在温哥华,就在基斯兰奴海滩附近。我是那种先暴饮暴食然后再催泻的人。我经常做奶油泡芙,一个个吃光,有时候做乳脂软糖,吃掉一整锅,然后用芥末和水催吐,或者服用大剂量的泻盐把食物排掉。太可怕了。我非常内疚,但是无法自控,这一定和性有关。现在他们都这么说,对吗?”

“好吧,我做了这个可怕的蛋糕,假装是给莱斯利做的,但做完后我知道其实是给自己做的,最终我会一个人把它吃掉。于是我把它丢进垃圾箱,但我知道自己可能还会拣出来吃掉。太恶心了是吧?所以我把整块蛋糕装进一个牛皮纸袋,一路走到海边岩石那儿,把它扔进了海里。这一幕被这个男孩看到了,他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如果你看到一个女人往海里扔牛皮纸袋,你第一时间会怎么想?我只得告诉他袋子里是一个蛋糕,我把配料弄错了,很惭愧蛋糕做砸了。可是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我跟他说实话了,我从来没想过告诉任何人的。他说他是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心理学专业的学生,但是辍学了,因为学校里那些人都是行为主义者。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行为主义者是什么意思。”

“就这样,”朱莉无奈地感叹道,“就这样他成了我的男朋友。我们在一起前后大概有六周。他想让我读荣格的书。他的头发浓密、卷曲,颜色像老鼠皮。我们躺在岩石后面搂着脖子疯狂地亲吻。当时是二月还是三月,天气还很冷。他一周只能和我见一次面,而且总是在同一天。我们没有发展到太亲密的程度。结果——好吧,结果我发现他来自一家精神病院,真的。我们见面的日子就是他每周出来的那一天。我不知道是先发现了这个,还是先发现了他脖子上的伤疤。我说了他有络腮胡子吗?这在当时可不常见。莱斯利讨厌络腮胡子,他自己现在也留了。他试过割喉自杀。我说的不是莱斯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