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登汽车(第4/6页)

“说得好。”X说。

深夜,我们在洗盘子的时候,X说:“你不介意丹尼斯那么说吧?不介意我也有点扯远了吧?他这个人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把头贴在X背上肩胛骨之间。

“是吗?不会,我觉得他说得很有趣。”

“我敢说你不知道,有关肥皂的最早记载来自普林尼,而最先使用肥皂的是高卢人。你肯定不知道,他们把山羊油和从木灰中提取出来的碱液放在一起煮。”

“是的,我不知道。”

丹尼斯只字未提X,也没提澳大利亚。假如他留给我的印象好一些,我不会觉得他请我吃饭有什么奇怪。但实际上他叫我出来,不过是找个人听他说话而已。离开澳大利亚后,他去了冰岛和法罗群岛。我问了他很多问题,故意表现得很有兴趣、很惊讶,需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做出很震惊的样子。我精心洗了头、化了妆,希望他下次见到X时会说我很迷人。

除了旅行之外,丹尼斯还有很多理论,他对艺术、文学、历史以及人生都有一套自己的理论。

“关于女人,我得出了一套新理论,我曾经觉得生活对她们特别不公。”

“你说的是哪方面?”

“和男人们相比,她们必须遵循的生活方式,具体说来就是衰老这件事。看看你,想想如果你是个男人,会有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选择。我指的是性方面的选择。你可以重新开始,男人就是这样做的。这种事发生在所有小说里,也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男人总是爱上年轻的女人,他们想要年轻的女人,也能够如愿以偿;然后开始新的婚姻生活,重新生孩子,拥有新的家庭。”

我在想,接下来他是不是要说到X的妻子,也许她怀孕了。

“年轻的新婚妻子,刚刚出生的孩子,这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变革,不是吗?”他语调恶毒又不乏同情,“而他们的同龄人已经开始当爷爷了。所有男人都羡慕他们,千方百计地效仿他们。现在就是流行这样,不是吗?只要有机会,你一定不会拒绝重新开始,找个年轻貌美的伴侣。”

“我想我有可能会拒绝,”我说得轻松愉快,也没有太坚持,“真的不觉得自己想要孩子,我是说现在。”

“没错,是这样,也只能这样了,因为你没有机会!你是女人,女人的人生是没有退路的。小情人之类的都是空谈,不是吗?你想要个小情人吗?”

“不想。”我一边从盘子里拿出我的甜点一边说。我拿了一个味道浓郁的奶油布丁,下面是栗子泥,上面是新鲜的覆盆子。我特意点了清淡的正餐,以便多吃些餐后甜点,这么做是为了在听丹尼斯侃侃而谈的时候让自己有所期待。

“像你这个年纪的女人是没法和她们竞争的,”丹尼斯急切地说道,“争不过那些年轻的女人。我曾经觉得这一点非常不公平。”

“可能男人追求年轻的女人只是生物本能而已,没什么可抱怨的。”

“所以男人用这种方式开始新生活,让自己的人生重新焕发生机;而女人——可以这么说——则被生活淘汰了。我以前觉得这很糟糕,但现在完全不这么看了。你知道我现在是怎么看的吗?我觉得女人才是幸运的那一方!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她们不得不面对青春的逝去和死亡!哦,我知道,女人可以整容,但那真的能解决问题吗?子宫会枯萎,身体也会干涸。”

我感到他在盯着我,我继续吃自己的布丁。

“我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奇怪的事,目睹过那么多不幸的遭遇。我得出一个结论:游戏人生是得不到幸福的,只有顺其自然地放弃,接受必须失去的,才能为死亡做好准备,从而得到一点幸福。也许你觉得我的想法很奇怪?”

我无言以对。

不知为什么,脑海里经常闪过一些诗句。可能是连自己都以为忘了的诗或韵文,而且也不一定符合自己通常的口味。有时候我不加理会,但只要一留心,就会发现,那首诗或那几句诗竟然和自己当前的生活有着某种联系,不是表面的生活,而是内心深处的。

比如说今年春天和去年秋天我在澳大利亚,高兴的时候,有句诗就会欢快地闪过脑海:

“甚至时间,亦会吞噬信任……”

下面的不记得了,尽管我知道,和“信任”押韵的是“灰尘”,而且后面有一句是:“把我们时代的故事,埋葬进黑暗死寂的墓窟。”我知道,这首诗是沃尔特·雷利爵士在被处决前夕写下的。这样一首诗并不符合我当时的心情,我却在心里默念出来,仿佛它很美,很轻松。我一直不知道,这首诗最初是怎样进入我脑海的。

现在既然想冷静地看待一切,我就应该记得我们在打好行李、等待出租车的时候说的话。行李箱里有我们的衣服,这些衣服曾经一起放在抽屉里、衣橱里,洗的时候在一起翻滚,一起夹在站着笑翠鸟的晾衣绳上,现在却各自分门别类地放着,再也不会摩擦到彼此。

“从某种意义上说,很高兴我们能够平静地分手,因为人们通常会不欢而散。”

“我知道。”

“这样很好。”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我哭过一次,觉得自己长得丑,觉得他厌倦我了。

可是他说:“很好。”

在飞机上,这首诗又闪过我的脑海,我仍然很高兴。入睡时,我想着X的身体仍然在我身边;醒来后,又迅速用回忆填满所有空间:他的声音,他的样子,他温热的身体,以及我们在一起的一幕一幕。

起初,我沉浸在回忆中,那些详细的、重复的场景让我觉得很美好。我没有逃避,也不想逃避。后来却想,回忆让我烦恼不堪,它只会激起我的欲望、渴望和绝望。这三只可怜的、被囚禁起来的野猫,未经允许便住进了我的心里,至少我对它们能活多久、有多邪恶都毫不知情。色情、爱情的画面和语言是一样的:开始都是千篇一律的挑逗,而后迅速地走向绝望。这些画面曾一度占据我的内心,直到现在仍会不时袭来。我曾努力保持警惕,读严肃的书,但还是会不知不觉陷入深深的回忆,然后才如梦初醒,回到现实中。

床上躺着一个穿黄色睡袍的女人,她的睡袍没有被扯破,而是扯下肩膀,缠绕在腰上,像一条皱巴巴的围巾,只遮住身体极少的一部分。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俯身递给她一杯水。这个女人几乎已经失去意识,她的四肢摊开着,头扭向一边,仿佛被某种自然灾害击倒了一样——她爬起来,用颤抖的双手使劲握住玻璃杯。水溅在她的胸上,她喝了几口水,浑身颤抖着躺了回去。男人的手也在颤抖,他也喝了几口水,然后看着女人哈哈大笑。那笑声里有悲伤、愧疚和善意,还有惊讶,这惊讶已经快到惊恐的地步了。他的笑声好像在说:我们是怎么做到的?这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