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分 去杠杆化_2011年夏末(第2/16页)

她仿佛真的被恶鬼缠身了。她经常怀疑父亲是不是真的从故国带来了什么诅咒,或者某种幽灵。但此刻她心想,或许她并没有被恶鬼缠身,或许纠缠别人的正是她,或许她就是那个诅咒。因为每次她接近某个人,就必定会付出代价。也许她就适合待在这儿,一个人,全世界最偏僻的角落。不会再有人和她扯上关系,不会再毁灭什么人的生活。

她爬上坡顶,完全迷失在思绪之中,琢磨着这些苦涩的念头时,忽然觉察到了另一个生命。她抬起头,看见一匹马站在小径上,马离她大约六米远,山梁在那里转向下坡,通往一条小山谷。她吓了一跳,惊叫道:噢!但马似乎并不吃惊。它站着一动不动,没有在吃东西。她似乎没有打扰它的清静。感觉很奇怪——就好像它在等她。这是一匹白马,肌肉发达,侧腹部偶尔颤抖,一双又大又圆的黑眼睛似乎在睿智地打量她。它嘴里有嚼子,脖子上有缰绳,但没有马鞍。它望着费伊,就好像刚提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正在等她回答。

“哈喽。”她说。马似乎不怕她,但也并不显得友善,只是似乎暂时被费伊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看它等待自己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的样子,感觉其实有点诡异,但费伊不知道她该做什么或说什么。她朝马走了一步,马毫无反应。她又走了一步。依然没有反应。

“你是谁?”她问,她刚开口,答案就跳进了脑海:魅魔。过去了那么多年,她站在一道山梁上,底下是巨浪拍岸的乱石港口,这里是挪威,全世界最北的城镇。她发现自己掉进了童话故事。

马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像是在说:我知道你是谁。她觉得自己被它吸引,想伸出手抚摩它,想摩挲它的侧肋,想跳上马背,让马带她去它想去的任何地方。那会是一个适合我的结局,她心想。

她走近那匹马,她抬起手抚摩马的面颊,它依然没有退缩。它依然静静等待。她抚摩它双眼之间的地方,那里的触感比她之前想象的要坚硬许多,那里的颅骨非常接近体表,只有薄薄一层皮毛和骨头。

“你在等我?”她对着马的耳朵说,灰色与黑色的马耳上有一些银色斑点,样子像是瓷质茶杯。她琢磨着她能不能跳上马背,问题在于她有没有这个本事。那将是最困难的一个环节,接下来就简单了。马甩开四蹄奔跑,十几步就能来到不远处的悬崖边。落进大海只需要几秒钟。人生如此漫长,却有可能结束得这么迅速,她觉得很惊讶。马还在等她。

这时,费伊听见了一个声音,风带着这个声音从底下的山谷飘上来。一个女人正在走向她,嘴里用挪威语喊着什么。女人的背后,就在她的背后,是一幢房屋:四四方方的小屋子,屋后有个面对大海的凉台,有一条小径通往摇摇欲坠的木头栈桥,屋前有个大花园,有几棵云杉,有一小片草场,养着几头山羊和绵羊。屋子的外墙是灰色的,经历了日晒雨淋,但在几个风吹不到的地方——屋檐底下和百叶窗背后——费伊看见了旧日涂料的残存痕迹:鲑肉红。

看见这些,她险些坐到地上。屋子不是想象中的样子,但她依然能认出来。感觉依然很熟悉,就好像她曾经来过许多次。

女人走近了,费伊发现她是个结实的年轻女人,大概和萨缪尔差不多年纪,有着费伊在这个国家时常见到的那些外貌特征:白皙的皮肤,蓝色的眼睛,长长的直发,颜色介于黄金和棉白之间。她微笑着对费伊说了句什么,费伊听不懂。

“肯定是你的马吧。”费伊说。她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她只能冒昧地使用英语,但她别无选择。

然而女人似乎不觉得受到了冒犯。她得到了这个新信息,侧着头像是思考了几秒钟,然后说:“英国人?”

“美国人。”

“啊,”她点点头,像是费伊的答案解决了一个重要谜题,“这匹马有时候会乱跑。谢谢你拦住它。”

“不是我拦住它的。我看见它的时候它就站在这儿,更像是它拦住了我。”

女人自我介绍:她叫莉莉安。她穿一条人字纹的灰裤子,布料似乎很结实,浅蓝色毛衣,一条像是自己织的羊毛围巾。她是谦逊北欧人的活样本——沉静而优雅。有些女人就是能毫不费力地用好一条围巾。莉莉安抓住马缰绳,两人一起走向那幢屋子。费伊心想她会不会是我的远亲,因为这里百分之百就是她在找的地方。这么多细节都对得上,尽管她父亲讲述的版本有所夸张,此刻她看清楚了:屋前不是田地,而只是花园;没有长长一排云杉,而只有两棵;海边的也不是什么宽阔的栈桥,而只是一个年久失修的小码头,估计只能容纳独木舟停靠。费伊心想不知道父亲是存心吹牛骗人,还是离家多年后,在他的想象中,屋子变得越来越巨大和雄伟。

莉莉安在和她攀谈,问费伊从哪儿来,玩得开不开心,打算去哪儿。她建议费伊可以去尝试哪几家餐馆,可以去附近的哪些景点看看。

“这是你家?”费伊问。

“我母亲的。”

“她也住在这儿?”

“那当然。”

“她在这儿住了多久?”

“差不多一辈子。”

屋前的花园生机勃勃,灌木、青草和花卉郁郁葱葱,几乎没有人工整理过。这是个闹哄哄的古怪花园,鼓励大自然肆意生长得乱七八糟。莉莉安把马牵进围栏,关上摇摇欲坠的木门,用绑成结的一小段麻绳闩上门。她感谢费伊帮她找到离家的马。

“希望你的假期玩得开心。”她说。

尽管这就是费伊来挪威寻找的地方,但她此刻只觉得舌头打结和精神紧张,不确定该怎么说和该怎么做,不确定该如何解释前因后果。

“听我说,其实我不是来度假的。”

“嗯?”

“我在找人。其实是家里人,我的亲戚。”

“叫什么?也许我能帮你。”

费伊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紧张:“安德烈森。”

“安德烈森,”莉莉安说,“这个姓氏很常见。”

“对。可是,听我说,我认为就是你这儿。我的意思是说,我认为我的家里人曾经住在这儿,就是这幢屋子。”

“但我们不姓安德烈森,”她说,“我们家也没有人去美国。你确定就是这个镇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