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5/8页)

“无尽痛苦,”威尔轻声轻语,“说不出话,也哭不出声。”

他听到椅子的吱呀声,丝绸的沙沙声,他感到空气在脸上流动,知道有人走过来了。虽然闭着眼睛,但他却神奇地感知到苏茜拉跪在了自己的前边。不一会儿,他感觉到苏茜拉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手心贴紧自己的脸颊,手指压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厨房里的时钟“嗡嗡”地响了两下,随后开始报时:一、二、三、四。外面的花园里,一阵微风间歇地撩动树叶,送来断断续续的喃喃低语。不知何处响起一声鸡鸣,不一会儿,从更远的地方回应般地响起另一声,一时间此一声彼一声,应声不绝。然后又是对这些应声的回应,又换来了更多的回应。挑战与被挑战者的对位法,轻视与被轻视者的二重唱。此刻这合唱中加入了一个全然不同的声音,即鸟说话的清晰声音。

“注意,”声音透过鸡鸣和虫鸣,“注意,注意,注意。”

“注意。”苏茜拉重复道,她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在威尔的前额来回揉搓。轻柔的手指小心地从额头揉到发际,从太阳穴揉到印堂穴。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安抚着活跃的思维,把迷惑和痛苦的扭结展开,抹平。

“注意当下。”苏茜拉加大了手掌挤压脸颊的力度,手指在太阳穴上也压得更用力了。“当下,”她重复道,“此时,脸在我两手间的此时。”手掌压得没那么紧了,手指开始再一次在前额摁揉。

“注意,”在早已零落的鸡鸣二重唱中,这劝告执着地一次又一次出现。“注意,注意,注——”最后一个词没说完,那声音戛然而止。

注意脸在她两手间的此刻?或者注意自己内心明亮可怖的幻象:那汹涌而来的锡纸塑料星星,那活生生的莫莉赫然变成的袋子里的垃圾,妓院中的穿衣镜,那泥地里数不清的死尸,那尘埃,那废墟,这一连串粗鄙的事物。又来了,那成千上万的蜥蜴,螳螂,行进的队伍,那迷醉、虔诚、盲从的北欧天使的脸庞。

“注意,”八哥鸟的叫声从房间的另一端传来,“注意。”

威尔摇头:“注意什么?”

“注意当下,”苏茜拉把指甲刺入他额头上的皮肉,“当下,此时此地。不像痛苦和折磨那样,而是实实在在的指甲。这种痛,即使放大一千倍,也不会永远存在下去。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没有什么。倘若非要寻一个永恒,恐怕只有佛性。”

苏茜拉收起指甲,刺痛停止了,又感觉到了她指腹的触摸。她的指尖滑过额头,轻轻袅袅地停在自己闭着的眼睛上。这一刻,威尔畏缩了,心中感到无比的恐惧。她会挖出自己的眼睛吗?威尔坐在那里,时刻准备着,若她稍有动静,自己就一仰头,猛地跳起来。不过,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恐惧也徐徐消散了,只是因为这动作太突然、太亲密、太让人提心吊胆,他的注意仍留在眼睛上。眼睛是何等脆弱、何等敏感的器官啊,吸引了威尔全心全意的关注,再没有心思留意内心的画面,也不去想那些赤裸裸的粗鄙的事了。

“要注意。”苏茜拉在他耳边轻语。

事到如此,想不注意也做不到了。无论那手指如何温柔,如何纤弱,却是生生触及了他意识的本质。此时他也禁不住感叹,这手指是多么鲜活啊!其中流动的撩人的温暖是多么奇妙啊!

“就像电流一样。”他赞叹道。

“像电流,但所幸不传达任何信息,”她回答,“一个去触碰,一个接受触碰,便是整个行为。在无交流中,完全地交流。仅作为一种生命的沟通,仅此而已。”她顿了顿,又说,“你有没有发现,威尔,我们坐在这里好几个小时了,可能你会觉得,也许是好几个世纪了,然而你却一眼都没瞧过我,一眼都没有。你是畏惧自己会看到的东西吗?”

威尔思索着这个问题,良久之后点了点头。“也许是的,”他说,“我害怕看到那些必须自己去参与并付诸行动的事情。”

“所以你一心只想巴赫,想着风景和真如明光。”

“我想着想着不是被你打断了吗?”他抱怨起来。

“我打断你,是因为如果你不能在虫子和人身上见到明光,那么修学空性对你也是没有益处的。”

“而有时,要做到这一点会有很多困难。”她又补充道。

“困难吗?”威尔想到了前进的队伍,想到镜子里纠缠的身体,想到泥地里仰面朝天的那些尸体,摇了摇头,“恐怕是不可能吧。”

“不,并非不可能,”苏茜拉争辩道,“空性生起慈悲,空即是光,也是同情。贪求超越世间的人只想得到那光,却不愿同情世人,而单纯的善人只知同情,却不知有光。所以这又成了如何发挥两个世界长处的问题。”她接着说道:“你也是时候睁开眼,看看人究竟长什么模样了。”

指尖从眼部移开,滑过前额,滑过太阳穴,掠过脸颊,又掠过下巴尖。一瞬间,威尔的手指感觉到了她的触摸,两只手被苏茜握住了。

威尔睁开眼睛,自从服下“解脱之药”后第一次直视她的面容。

“上帝啊!”他怔了一会儿,感叹道。

苏茜拉被逗乐了,问:“有吸血蜥蜴那么可怕吗?”

威尔可不认为这是开玩笑的时候,他胡乱摇摇头,一心一意地凝视着眼前的脸庞:光与影在她脸上交错,眼窝似乎打了暗影,显得有些神秘;右脸颧骨处有一点新月形的亮光,其余部分都在黑暗之中。而左脸却闪耀着活跃的金色的光芒——这奇妙的光,既不是昭示黑暗的赤裸阴险的光,也不是那种至福炽光,更不是他闭上眼睛在遥远他处领悟的那种永恒之光,不是在他刚睁开眼睛时,在书——珍珠,在立体主义画派神秘莫测的作品中,在那些美化的风景画中显露的奇妙明光。他现在看到的是一系列矛盾不可消融的结合——黑暗中闪耀的光亮,光亮中心彻底的黑暗。

过了许久,威尔终于开口了:“这不是太阳,也不是沙特尔大教堂,更不是地狱般廉价甩卖的地下室。感谢上帝。这是所有这一切的结合,而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如此清晰可辨——你与我自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如伦勃朗画作中的你我,还得是‘五千倍的伦勃朗’。”他又沉默良久,点了点头,仿佛肯定自己刚刚讲过的话是千真万确的,接着讲道:“阳光射入沙特尔,花窗玻璃装进了廉价地下室。那地下室就是刑房,是集中营,是圣诞树装饰的停尸房。如今这地下室反过来,带上了一缕阳光与沙特尔,回到了这里——伦勃朗画笔下的你我。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