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4页)

窗外是拱形的蔚蓝色夜空,繁星点点。无边无际的苍穹下是平坦而辽阔的田野。有人告诉他窗户是朝向东北的。这么说他正在眺望俄国。边界线,不用说,当然是看不到的。皇帝弗兰茨·约瑟夫此刻当然很想看到帝国的边界线。噢,这是他的帝国!他微微一笑。

蔚蓝色的夜空,广阔无垠,繁星闪烁。皇帝穿着皱巴巴的白色睡袍伫立窗前,看上去是那么的消瘦而苍老。凝望着这深邃莫测的夜空,他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在他帐篷前面巡逻的卫兵当中最不起眼的一个都要比他强壮多了。他,军队中最瘦弱的一个!他,军队的最高统帅啊!每个士兵都向万能的上帝宣誓:效忠皇帝弗兰茨·约瑟夫一世!他是上帝恩宠的皇帝陛下!他相信万能的上帝。上帝,万能的上帝,就藏在那星光璀璨的蓝天后面—真是不可思议啊!夜空中那闪烁的繁星就是他的星斗,顶盖在大地之上的是他的苍穹。慷慨仁慈的他将这大地的一部分,即奥匈皇朝帝国,赏赐给了弗兰茨·约瑟夫一世。而弗兰茨·约瑟夫一世则是个消瘦的老头,他正站在敞开的窗前,每时每刻都害怕受到卫兵的惊吓。

蟋蟀在唧唧叫。它们的歌唱,像夜空一样无止境的歌唱,犹如天上的星斗一般唤起了皇帝心底的敬畏感。有时,他产生一种幻觉,以为是天上的星星在歌唱。他感到一丝寒意,但又怕关上窗户,也许不会像刚才开窗那么顺利。他的手在颤抖。他想起来了,很久以前他应该观看过在这里举行的军事演习。是的,就连这个卧室也从那个被遗忘的记忆中呼唤出来了。但他不清楚那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事:十年?二十年?还是更长一些?他觉得自己好像漂浮在时间的海洋上,漫无目的地在水面上漂来漂去,时常会冲回到看起来十分熟悉的礁石上。有朝一日,他也许会在某个地方毁灭。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是的,他感冒了!前厅里没有什么动静。他小心翼翼地关好窗户,光着消瘦的双脚摸索着回到床上。他把那圆圆的布满星辰的蓝色夜空一起带到了床上,即使闭上眼睛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就这样,他入睡了,在拱形的夜空下入睡了,仿佛他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野外那蓝色的天穹下面。

每当到了“战场”—他总是这样称呼军事演习—他都是在凌晨四点钟准时醒来。他的侍从已经站在他的房间里。他知道他的贴身副官们已经站在门后等候着。一天的生活又得开始了。一整天他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为了弥补这个遗憾,他才会在夜里瞒着所有人独自在窗前站了足足一刻钟。一想到这个靠他的狡黠而偷来的快乐,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

他对着那个老侍从和刚刚进来的勤务兵狡黠地一笑,勤务兵吓得直发抖,像个死人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他为皇帝狡黠的一笑而惊惧,为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皇帝的吊裤带而惊惧,为皇帝那乱蓬蓬的、有点像线团似的连鬓胡子惊惧—那狡黠的一笑像一只安静、疲倦而又苍老的小鸟在胡须间跳来跳去,为皇帝蜡黄的面色惊惧,为皇帝那不停地掉落头皮屑的秃头顶而惊惧。他不知道是应该陪着这个老人笑,还是该默默地等候着。

皇帝突然吹起了口哨。他故意把嘴唇撅得尖尖的,羽翼似的胡须也在微微地相互碰撞。皇帝吹的是一首名曲,不过有点走调,听上去像是在吹一支小牧笛。皇帝接着说:“霍德思老爱吹这首歌,我想知道这是首什么歌!”可是,老侍从和勤务兵谁也回答不上来。过了一会儿,皇帝洗脸时已经把这首歌忘光了。

这是难熬的一天。弗兰茨·约瑟夫看了看日程安排表,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安排得满满的。在这个小村庄只有一个希腊东正教教堂。弥撒首先由一个罗马天主教神父做,然后才轮到希腊东正教神父做。宗教仪式活动最容易使他感到疲倦。他觉得他在上帝面前必须像一位士兵在上司面前一样聚精会神。他已经老了!上帝要是能给我免除这些仪式就好了!他思忖道。可是上帝比我还老。我必须服从他的决定,正如军队的战士对我的决定一样不容更改。如果每个下级都想批评他的上司,那世界不就乱套了?

透过那高高的拱形窗户,皇帝看见上帝的太阳在冉冉升起。他跪下,并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很久很久以来,他每天早晨都要看日出。在他的长长的一生中,他几乎总是在日出之前起床,就像一个士兵总是比他的上司起得早一样。他熟悉日出的全过程。夏日的朝阳似火,给人以热烈、愉快之感;冬阳迟缓,常常是雾霭笼罩,显得暗淡浑浊。虽然他已记不清他曾遭受劫难或受命运眷顾的日期、星期、月份或年份,但是他清晰地记得他生活中每个重要日子的早晨。他记得,这个早晨阴沉沉,那个早晨明亮亮;这个早晨红彤彤,那个早晨雾蒙蒙;这个早晨雨丝丝,那个早晨风徐徐。他每天早晨都要下跪祈祷,在胸前画十字,就像有些树木那样,无论是遭到暴风雨的袭击、斧头的砍伐,或是春天霜冻的摧残,抑或是温暖和煦的阳光照射,它们每天都要向晨曦舒展它们的叶片。

皇帝站起身。他的理发师来了。他每天早晨都要把下颚伸过去,让理发师把他的连鬓胡子修好,刷刷干净,这已成了他的生活习惯。冰凉的剪刀在他的鼻孔前和耳垂下移来移去,弄得他痒痒的,有时候还不得不打喷嚏。今天,他坐在一面椭圆形的小镜子前,安宁而热切地注视着理发师那瘦削的双手。理发师每剪下一小撮头发,每摆动一下剃须刀,每拉一下梳子或刷子都要往后退一步,用战战兢兢的双唇嘘气似的呼出一声:“陛下!”皇帝根本听不清他嘘气似的耳语,他只看见理发师的双唇在不停地翕动,却不敢发问,所以他只好想,这人有点儿神经质。

“您叫什么?”皇帝问。

理发师一步跳到门口,彬彬有礼,但又不失军人的风度。他的军衔是下士,在国防军只当了半年的兵,因为把他的上校侍候得无可挑剔,所以赢得了上校的好感。这种跳,既是鞠躬之态也是坚毅之姿,皇帝满意地点点头。

“哈滕斯坦!”理发师大声说道。

“你为什么要那样跳啊?”弗兰茨·约瑟夫问道,但没有得到回答。

下士理发师又战战兢兢地来到皇帝跟前,慌手慌脚地完成他的工作。他希望远远离去,快快回到营房去。

“您等等!”皇帝说,“啊,您是下士了!您入伍很久了吗?”

“半年,陛下!”理发师支支吾吾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