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4/5页)

射手们打出第二批子弹时,石头和有钉子的木板条直往他们的后背上和后脖子上扔过来。有个什么东西也正好砸在特罗塔少尉的头上,他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接着,示威者还把各种各样的东西往他身上扔。士兵们失去了指挥,只好拿着枪朝示威者乱扫,迫使他们逃跑。整个战斗持续不到三分钟,当士兵们按照上士的命令集合成两列横队时,公路上的尘土中躺着许多受伤的士兵和工人。医院的救护车过了好长时间才到达。

特罗塔少尉被送进了小小的驻军医院。医生诊断他为颅骨骨折和左锁骨骨折,还有患上脑膜炎的风险。这个显然毫无意义的偶然事件赐给了这位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一次锁骨骨折—再说,活着的人(也许皇帝是例外),谁也不知道,特罗塔家族的兴起正是归功于索尔费里诺英雄的一次锁骨骨折。

三天以后,特罗塔少尉果然患了脑膜炎。要不是少尉在被送进驻军医院的那天苏醒过后急切地请求少校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他父亲,那么部队肯定会通知地方官的。少尉昏迷不醒,足以令人担忧,但少校决定稍后再定。因此,直到两个星期以后地方官才得知发生在边境地区的暴乱事件和儿子在这次事件中所扮演的不幸角色。他最先是从反对派政治家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中才知道这件事的。反对派认为军队,认为狙击营,尤其是下令开枪的那位特罗塔少尉必须对死者和死者的家属负责。特罗塔少尉确实面临受审查的危险。那是由军事当局进行的一种安抚反对派政治家的表面文章,实际上是为被告恢复名誉找理由,甚至有可能受到某种嘉奖。话虽这么说,地方官还是无法心安。他给儿子发了两个电报,又给少校发了一个电报。当时,少尉还躺在床上不能动,但情况有所好转,他已经脱离了危险。他给父亲写了简单的报告,再说,他并不担心他的健康。

他思忖着,又有尸体躺在他的路上。他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军队。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不能去见父亲,也不能对父亲讲,上帝一定知道,他该有多想念他的父亲。他有着强烈的思乡之情,想回到父亲身边,但他也清楚父亲那里已经不再是他的故乡,从军也不再是他的职业。虽然将他送进医院的事让他感到恐惧,但他还是那样庆幸自己的状况,因为生病在床为他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不用立即将决定转化为行动。他安然地置身于令人不快的消毒水气味之中,置身于光秃秃的白墙和病床之间,忍受着疼痛让人给他换绷带,接受护理人员严厉而又慈母般的照料,接受伙伴们不厌其烦的来访。他还读了几本父亲从前送给他的业余读物—从军校毕业后他一直没有读过这些书—现在每读一行他就会想起他的父亲,想起那些静谧的夏日礼拜天的上午,想起亚克斯,想起乐队指挥内希瓦尔,想起《拉德茨基进行曲》。

有一天,瓦格纳上尉来看他,在床边坐了很久,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些话。他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最后唉声叹气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期票,请特罗塔签字。特罗塔签了,是一千五百克朗。卡普图拉克一定要特罗塔担保。瓦格纳上尉立马高兴起来。他详细地讲到他打算买一匹划算的赛马,让它参加巴登举行的赛马比赛。他还讲了一些趣闻逸事,便急匆匆地走了。

两天后,主治医生脸色苍白,黯然神伤地站在特罗塔的床边说:瓦格纳上尉死了。他是在边界的森林里用枪自尽的。他给伙伴们留下了一封遗书,并给特罗塔少尉留下了衷心的问候。

少尉没有去想那张期票和他签字的后果。他发烧了,他梦见那些死者在喊他,对他说,现在是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了。亚克斯老人、马克斯·德曼特军医、瓦格纳上尉和那些被打死的素不相识的工人站成了一排,齐声呼喊他。在他和这些死者之间放着一张废弃的轮盘赌台。谁也没有去动赌台上的那粒弹珠,它却在不停地滚动。

他的高烧持续了两个星期。军事当局为此感到十分高兴,他们可以以此为借口推迟对特罗塔的调查,并向有关的政治部门提出,军队同样是可悲的牺牲者:边境上的政府当局要为此承担责任,必须及时加强宪兵队伍建设。一时间,一大堆关于特罗塔少尉事件的案卷相继出现。案卷很长,每个部门的有关单位还在上面喷洒墨水,像浇灌花卉似的,好让它们长得更快一些。最后,整个案卷被呈送给了皇帝的军人内阁。有个特别细心的高级会审官发现,这位少尉是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这位英雄虽然早已被人们遗忘,但他和最高统帅无疑有过非常亲密的关系。这个少尉一定会受到高层的关注,所以说,最好还是等一等,不要急于审查他。

皇帝刚刚从巴德伊舍回来,但他不得不在一大早七点钟就开始研究这个叫卡尔·约瑟夫的冯·特罗塔·斯波尔耶男爵的问题。皇帝已经老了,尽管在巴德伊舍休息了一段时间,但他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在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会想起索尔费里诺战役。他离开了写字台,以老人的步态在简陋的书房踱步,连老侍从都感到惊讶,他不安地敲了门。

“进来!”皇帝说。

他看到进来的是老侍从,便问:“蒙诺沃什么时候到?”

“八点,陛下!”

到八点还有半个小时。皇帝再也忍受不了。为什么偏偏是特罗塔这个姓会使他想起索尔费里诺?为什么他怎么也想不出这两者之间的内在关联呢?他真的已经老了吗?从巴德伊舍回来后,他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他到底多大年纪了,因为他突然感到有些奇怪:必须用今年减去出生年月。每个年头都是从一月份开始的,而他的生日却偏偏是八月十八日:是的,假如每个年头都是以八月开头的话,那该多好啊!比方说,假如他出生于一月十八日,那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可是现在,他确实弄不明白,他到底是八十二岁,还是八十三岁,到底是八十三岁还是已经到了八十四岁!他又不想去问别人,他是皇帝啊!大家都很忙,有很多事情要做,多一岁或少一岁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就算是年轻一岁,也还是想不起来,为什么这个该死的特罗塔会使他想起索尔费里诺。皇室审计官肯定知道,但他八点钟才会来!哎,说不定,这个老侍从也知道呢。

皇帝停住了急促的短步询问老侍从:“您说说,您知道特罗塔这个姓吗?”

皇帝本来想和平常一样用“你”称呼老侍从,但是这次关系到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他十分尊重了解历史事件的人,所以就改用更尊敬的称呼“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