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3/4页)

他回到玛丽亚·戈斯特利那里,就是为寻求改变而去的。可是这法子却难得奏效,因为这些日子里他总在她面前谈纽瑟姆太太,而从前他是并不这样的。直到不久前为止,他在那一点上都十分谨慎,遵守着一条原则。但现在他的顾忌全都可以抛开了,因为他可以认为各种关系已经改变了。不,关系并没有真正改变,他对自己说,因为,如果说纽瑟姆太太已不再信任他这一点已经是不容怀疑,那么,也还没有任何东西表明他不能重新赢得她的信任。他现在的想法是他要不遗余力地做到那一点。事实上,假如他目前对玛丽亚讲一些以前他从不曾对她讲过的关于她的事的话,那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样做可以使自己不忘记得到这样一位女士敬重是一件多么值得夸耀的事。十分奇怪的是,他和玛丽亚的关系也和先前不大一样了。这个变化 —— 它并没有引起多大的不安 —— 在两人重新开始会面时便被提到了。那是在她当时对他说的话里提到的,而他也没有否认。他可以独自走下去了,这句话道出了一个重要的变化;接下来两人的谈话,进一步证实了这个变化,而剩下的事便由他在关于纽瑟姆太太这件事上的信心来完成了。现在,他朝着她的桶沿伸出他小小的干渴的杯子的日子已经显得那么遥远。现在他已经很难碰一碰她的桶沿了,别的源泉已经在为他涌流,她现在的位置只不过是他的若干个源头之一,而在她面对这改变了的现实的那份坦然当中,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甜蜜,一种感伤的温柔,不由为之心动。

这变化向他显示出了时光的消逝,或者至少可以说显示出了转瞬之间他已经经历了多少事情。想到这些,他不由生出几分满足,几分嘲讽,几分遗憾。仿佛仅仅在昨天,他还坐在她脚旁,紧紧拉着她的衣角,张着嘴等她喂食。现在改变了的是这幅图画的比例,而比例,他颇有哲学意味地想,正是一切感知和思想的先决条件。仿佛 —— 她那中楼上的安乐窝给他当了有用的台阶,而另一方面,她交游广泛,总有形形色色的友情和交际要应付,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要照料,它们占据了她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而这一切她又极少向他透露 —— 她心甘情愿而且十分高明而自然地退到了一个次要的地位。这种高明永远伴随着,从一开始就超出了他的估计,它将他保持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在她的“店铺” —— 这是她对她众多的交往的称呼 —— 之外,使他们两人之间的贸易尽可能静悄悄地进行,像是一件纯粹在家里 —— 因为家是店铺的对立面 —— 的事,仿佛她再没有第二个主顾。最初,她在他眼里几乎就是一位女神。他还记得那时他早上醒来眼前出现的第一个形象多半就是她的“台阶”。但是现在她在大多数时候只成了那生机勃勃的整体中的一部分 —— 当然,她也始终是他永远应该感谢的人。他永远不可能指望得到比她所给予他的更多的友谊。她将他装扮起来,介绍给别的人,而至少到目前为止他看不出她会对他有什么要求。她只是对他的事情表现出关心。她提问、倾听,她热心地帮他推测事情的发展。她反复地表达过这点:他已经超越了她许多,而她必须对失去他有所准备。她只有一个小小的机会。

常常,当她提起这事的时候,他就用同一种方式 —— 因为他喜欢这方式 —— 来回答。“我有伤心事的时候?”

“是的 —— 那时候我也许就可以把你修补起来。”

“噢,如果我真正地碰了壁,如果真有那一天,那也就用不着修补了。”

“你总不至于是说那就会要了你的命吧。”

“不 —— 比那更糟。那会让我变老了。”

“噢,那绝对不可能!你与众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你就代表年轻。”然后她还总会加上一两句话,而且她说的时候已经不再半吞半吐,也不请他原谅她的坦白。而他听了也不再难为情,尽管这些话的确称得上毫不遮掩。她已经使他相信了它们,所以它们在两人之间已经成为事实的陈述,不再带有任何色彩。“那正是你的魅力所在!”

而他的回答也总是同样的。“不错,我是年轻 —— 我的欧洲之行使我变年轻了。我开始觉得年轻,或者至少说开始得到它的好处,是在我在曼彻斯特见到你的时候。从那时起就一直是这样。我在应当享受到好处的时候却没有得到 —— 换句话说,我并没有真正享受到青年人的乐趣。我眼前就正在享受到好处,那天我对查德说等一等的时候我也在享受到好处;等萨拉·波科克来的时候,我还会享受到。可是,这是一种许多人可能都不屑一顾的好处。坦率地说,除开你和我,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够理解我的体会。我不酗酒,我没有追逐女士,没有挥霍金钱,甚至也没有写诗。但是,我还是在找回早年的损失。我以我的方式得到我的小小乐趣,它比我一生中所遇到的任何别的事都更加使我快活,让他们说去吧 —— 这是我对青春的承认和一点供奉。以我的情形,哪里能找回来就是哪里 —— 不是这里就是那里,即便只是从旁人的生活,从他们的经历、感觉当中去体验也罢。查德就给了我这种体验,哪怕他有那么些灰白头发 —— 它只能使他的青春显得更加坚实、安稳,更加经得起风雨;她也同样给了我这种体验,哪怕她年龄比他更大,女儿已经长大可以嫁人,而且又和丈夫分开,还有那么些不愉快的经历。我并不是说我的这一对朋友还正当青春年华,尽管他们也还相当年轻,那个完全不相干。重要的是,他们是属于我的。不错,他们就是我的青春,因为在青春应当属于我的时候我却什么也没有得到过。所以,我只是想说,所有这一切都会消失 —— 在完成它的使命以前就消失 —— 假如他们两个辜负我的期望的话。”

恰好在这里,她习惯地问道:“你说的‘使命’究竟是指什么?”

“哦,我指让我可以走到尽头。”

“到什么的尽头?”她总喜欢要他把话说完。

“到这场经历的尽头呀。”他要说的却只有这些了。

不过,如往常一样,她还有话说。“你难道不记得,在我们最初见面的那些日子里,我才是应当陪你走到尽头的人么?”

“怎么可能?我记得很亲切哪。”他总会这样回答,“你不过是在扮演你的角色,要我再说一遍罢了。”

“噢,不要显得我的角色不值一提似的。要知道,不管别的什么会令你失望 —— ”

“而你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他替她把话说完,“对不起,你会的,你一定会、注定会的。你的条件 —— 我的意思是说 —— 不允许我为你做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