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消融(第3/6页)

“夫人,我女儿到底还是没来过吧。”

“是啊,没来过。”不知为什么,女房东连头也没回一下。

兼太郎莫名其妙地再一次深深地感到失望,上楼后立刻脱下外套扔到被炉上,然后和衣躺下。对门那个叫吉川的酒馆里的艺伎正和酒客们一起在说唱“三千岁”(1)。他漫不经心地听着,迷迷糊糊刚要昏昏入睡,楼下传来“田岛先生,田岛先生”的嚷声。

女房东跑到楼梯口摆出一副代人接客的模样说:“请小姐上楼吧,他准是在打盹!怎么还没听见?田岛先生,田岛先生!”

兼太郎突然从床上蹦起来:“是阿照吗?来,上来,请上来吧!”他边说边跑下了楼梯。

阿照站在门口脱鞋处,长长的羊毛围巾从大衣肩头一直拖到膝盖下,手里捧着个纸包。兼太郎迫不及待要去拉女儿的手。

“阿照,来得好呀!刚才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我也刚回来。来,上楼吧。”

“那么,打扰您了。”阿照向女房东打了个招呼,跟着兼太郎上了楼梯。

“阿照,这儿就是你爸爸住的地方。爸爸是不是大变样了?”兼太郎拨旺炭盆里的火说,“你不必脱外衣,这儿很冷,还是穿着吧。”

阿照仍转过身去脱下大衣和围巾,将它们放在靠近这间六铺席房间门口的纸隔门边。

“本想在中午来的,可是,我和朋友约好要去浅草。”阿照说。

“是嘛,去看电影?”兼太郎把小长火盆推向阿照那边。

“爸爸,这些不足挂齿的东西,是送给您的。”

“什么,礼物!那太感谢了。”兼太郎真是太高兴了,忙拿起阿照放在火盆边的礼物,放在膝盖上打开包装纸,里面包着的是一种罐头。

“爸爸,您还爱喝酒吧。浅草什么也买不到。”

“嗨,这就是爸爸最喜欢的东西。”

喜悦的热泪使兼太郎不停地眨动着眼睛,而阿照却始终漫不经心地环视着屋里的一切,当她看到壁龛上放着的二合(2)装的酒瓶时,因自己没有说错而突然笑了起来。

“爸爸,您还是在睡觉之前喝酒吗?”

“啊,哈哈哈哈,叫你发现好东西了。昨夜下雪在回家途中去喝了一杯,我说不要,可对方搞错了,又送来一瓶,我只好揣在怀里带回家。”

“爸爸,今晚还没喝吧,来一杯,我为您倒!”

酒瓶正好在她的手够得着的地方,阿照想把酒瓶放到长火盆上的铜壶里去烫。

“放在这壶里没问题吧。”

兼太郎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他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噙着满眶的泪水久久地凝视着阿照。阿照把酒瓶放入铜壶烫酒的动作看上去是那么熟练。

兼太郎中午在澡堂的账台处遇见阿照时,就禁不住想问问女儿的经历。以前在瓦町开店的时候把孩子全丢给妻子阿静管,自己和他们几乎没有见面的时间,早晨起床,女儿已经上学去了,女儿回来时,自己又外出了。晚饭他是在妾宅吃的,每晚不超过十二点绝不回家,如今突然看到长大成人的女儿,作为一个父亲,他深深地感到内疚,同时也感到害怕——女儿会不会恨自己呢?兼太郎把想问的话咽进肚里,这实在太难以启齿了。

其实,那段时间兼太郎只要一见到妻子就厌恶万分,她是个不机灵的肥胖女人,这倒也罢了,最令人讨嫌的是她天生的严重狐臭。就这样,兼太郎不知不觉地在疏远妻子的时候也疏远了那时生下的孩子。那一阵兼太郎所找的艺伎尽是些别人形容为“枯瘦”的小个子女人,除了最后在旅笼町买下妾宅相送的泽次之外,他在日本桥和浅草每月必去光顾的女人,无一不是苗条的瘦小女人。身材高大的女性无论怎样美貌和有风韵,兼太郎一概不予理会。“从前那种女人可用来作大篱(3)的花魁,现在则可以去充当演员。”“大个女人就像穿杀了的大金枪鱼,木然乏味。”他常说这类玩笑话也是这个缘故。兼太郎本人身强力壮,却是一个不起眼的矮小男人,他一看到身材比自己高大的妻子阿静头上的大圆发髻,就会产生一种被征服似的错觉。

兼太郎回想起当时的种种往事,忽然发现女儿阿照的容貌很像她的母亲,而身材却像自己,并不肥胖臃肿,这时,他又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母亲的狐臭不知是否会遗传给她呢?不巧这会儿楼下的女房东开始烧年糕了,年糕的香味掩盖了一切,使他无法证实自己的疑问。

阿照一直注意着火盆上正在烫酒的水壶,她好像也闻到了年糕的香味。

“爸爸怎么做饭的?是在下面吃吗?”

“在家的时候是,不过,我每天得去桶町工作。中午吃盒饭,回来时去花村或别处喝杯酒。”

“爸爸,这么说您现在在工作?”

“不是什么好工作!你小时候还是孩子可能不知道,有个皮肤黝黑、名叫桑崎的胖子曾在瓦町商店里工作过,他现在获得了成功,开了一家漂亮的店铺,我就在他那儿工作。”

“桑崎,我记得呀,是什么地方的外乡人吧。近来碰到的净是外乡人,他们的事业都干成了。”

“就是你爸爸不行呀。御徒町的叔叔不也是地道的东京人吗?”

兼太郎见话题自然地转了回来,便想借机问问与家人分手后的情况。“阿照,你妈出嫁时,你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去呢?是他们婚前约定不准带孩子过去吗?”

“那倒不是,不过……”阿照始终低着头,似乎在躲避兼太郎紧盯不舍的视线,她说,“爸爸,看来酒已烫热了,怎么喝?”

她用手指拎出酒瓶,让瓶上的水滴滴进炭灰里。

“阿照,你是在哪儿学会烫酒的?”

“我不是小孩子了,这事谁都会。”她把酒瓶放在火盆架的板条上问,“爸爸,酒杯放在哪儿?”

兼太郎撇下重要的问话,从茶具架里取出在夜市上买来的酒杯。

“怎么样,你也来一杯吧。看你那么会烫酒,想来喝一杯不成问题。”

“我能喝很多。”阿照拿起酒瓶给父亲斟酒。

“阿照,今天是我巧遇你的好日子哪。”说着,他把酒一饮而尽,“爸爸请你喝酒,不会喝的话装个样子也行。”